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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之篇欲奴-第87部分

  若战争是一场深重的罪恶,

  就让我独自承受神明的戒惩。

  愿这世上的所有争斗都止于我手,

  愿不再有人因仇恨而燃起战火。

  愿我眼望向再无刀兵,

  愿我剑指处再无纷争……”

  每当酒馆中的吟游诗人唱到这里时,他们的声音总是激越高亢,把这首歌曲最后的几句誓言唱得铁骨铮铮、让人忍不住心潮澎湃。而路易斯王子唱到这里时,他的声音十分失落惆怅,仿佛是在为这为伟大君主无法实现的誓言感到深深的遗憾,让人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勇者伤怀。

  当为挚友雷哈格尔将军复仇、荡平高山蛮族威特人之后,彼德森大帝忽然深刻反省。他意识到为一时的仇恨和快意引起争战是愚蠢的。从此之后,彼德森大帝以“为和平而战”的口号,希望建立一个“我剑指处,再无纷争”的伟大帝国。尽管在我看来,这或许不过是帝王们自我标榜的幌子而已,但他确实以此为旗帜建立了不世功业。在彼德森大帝的前半生,他以鲜血和杀戮开创了一个横贯大陆南北、三面临海、北靠“雪顶之脊”萨亚里山脉的强大帝国;而从他五十岁直到去世的十几年时间里,法尔维大陆居然真的没有发生过任何国与国之间的争战,这短暂而珍贵的和平被后世称为“彼德森的奇迹十五年”。当这位前所未有的伟大国君去世时,他平和而满足地留下最后的遗言:“这世上的争战将和我一同离去。”

  极富讽刺意味的是,彼德森大帝带走的并不是争战,而是和平。就在他去世不到五年时间里,他一手开创的宏伟帝国分崩离析,迅速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十余个国家,掀起了一场席卷整个大陆的战争。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十五年,被后世称为“后彼德森的血色十五年”。

  我一直沉浸在殿下美妙的歌声和乐曲声中,甚至当最后一个音符已经从殿下的手指间流出时,我都忘记了喝彩和赞美。殿下低头看着琴键和自己的手指,微微有些发呆。

  “您唱得太好了,殿下。”我由衷地赞叹道,“我从没听过这么美妙的歌声。”

  “您喜欢就好。”殿下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他背对着我,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在母亲的生日舞会上听到的歌。也是我第一次听别人吟唱英雄的诗篇。”殿下缓缓合上琴板,又在那上面轻轻抚摸了两下,好像那方才与他一起吟唱的键琴是个有生命的伙伴似的。

  “与其说我被这歌声打动了,倒不如说我被那吟游诗人打动了。他当时就坐在大厅的中央,坐在一张包着金漆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柄月琴,长长的散发直垂到肩上,有几条还被染成了紫色,看上去英俊极了。那晚他成了整个舞会的主角,所有参加舞会的人都被他深深吸引着。那些将军、公爵、王子……站到他面前都好像宫廷小丑一般俗不可耐。当他唱到这首歌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血在燃烧,就好像亲眼看见了彼德森大帝在树林中抚剑垂泪高歌的样子,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种感觉。我狂热地爱上了那些英雄史诗中被赞美、被歌颂的人们,我热爱那一切被人称颂尊敬的伟大的人。我知道,我想要成为那样的人,过那样的生活。”

  “我不明白,殿下……”殿下的话把我弄糊涂了,“……这听起来有些矛盾。倘若您希望成为彼德森大帝那样的不世英豪,为什么……”

  “哈哈哈……”没等我说完,路易斯殿下就笑着打断了我,他摇着手臂回过头来对我说,“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基德先生。我是说,我想成为那个吟游诗人。”

  “什么?您?吟游诗人?”殿下的话确实出乎我的意料。除了一个听起来浪漫富有诗意的名字之外,大部分的吟游诗人几乎一无所有。准确地说,他们只是些有情调和艺术气质的乞丐而已,为了某个不确定的目标四处游荡。他们并不是什么受人尊敬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几乎是窃贼的代名词。没有人喜欢与吟游诗人为伴,即便是吟游诗人自己也不喜欢。我简直无法想像,在我面前的这个堪与所有英雄诗史中最了不起的人相提并论的年轻王子,居然希望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奇怪么?”路易斯殿下对我反应一点也不吃惊,“一个王子,希望成为吟游诗人,在酒馆和街头为每个人弹唱乐曲,过那种浪荡自由的生活。在我小时候,每当我向别人说起这个希望时别人都嘲笑我,说我疯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真的疯了,除了克劳福。只有他对我说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他说,追逐自由的脚步,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可是那真的是我想做的。我热爱那些传说中的伟大英雄们,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那样的人。我宁愿去追随他们的脚步,走遍这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将他们不屈的精神和高尚的品质向所有人传唱。比起战争和杀戮,比起以强力的手段去管理一个帝国,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生活。”

  “我就是那样的一个普通人,基德先生,一个怯懦的、却又抱着美好希望的普通人。我不是迪安索斯王子,不是古德里安陛下,也不是达伦第尔,我永远也无法成为那样的人,那样的君主!我只希望能过平静自由的生活,而不是成为一个强硬的国王。不管你们是怎么看的,我没有一颗国王的心,这一点我骗不了自己。”

  “我无法忤逆父母的意思,无法背叛我的家庭和责任。我要保护追随着我的士兵,也要保护信任着我的人民。我既不能抛弃这些去自私地做一个真正的自己,也没有勇气与我的亲人刀兵相向。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这听起来是不是很蠢?”

  “……可是那才是真正的我啊,基德先生,真正的我……”殿下的笑容和声音都是苦涩的。

  我沉默不语,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面前的殿下。我曾对这个金发的年轻统帅有过许多不同的感觉,仇视、好奇、尊敬、爱戴……可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同情他。他就像是一匹被套上笼头的骏马,被自己的良心和责任感鞭打着,向着自己所不愿去的方向前行。

  他摇了摇头,抱歉地对我说:

  “让您听到了无聊的事情,真是对不起。”

  这一点也不无聊。没有谁的梦想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我想这样对殿下说,可是我说不出口。

  “您必须尽快离开,基德先生,带着玛利安。”忽然,没有任何先兆地,殿下严肃地对我说道,“我答应过要保护您的安全,让您平安地回到您的国王身边。可是……很抱歉,看起来我无法再做到这一点了。”

  我心里一惊:“为什么,殿下?难道达伦第尔王子他……”

  “这不是您应该知道的,先生!”殿下的口气重了许多。他头一次严厉地看着我,用目光提醒着我自己的身份。

  我是个德兰麦亚军官,许多事我不应该知道。可是……

  “我也是您的侍卫长,殿下,这关系到您的安全,保护您是我的责任!”我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昂起头倔强地看着殿下。无论我曾经是什么人,无论我的忠诚属于谁,在这一刻,保护眼前这个可怜王子的心情不可动摇。

  我们相互对望着,渐渐地,殿下的目光柔软下来。他有些局促地望向别处,有些艰涩地说道:

  “我的父亲患了重病,很严重,或许……或许撑不过两个月了……”

  “什么?有这种事?”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现在,唯一还能压制达伦第尔王子的,就是温斯顿帝国的国王赫诺尔四世陛下的呼吸。他一旦去世,就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拦达伦第尔争夺王位的野心了。而就目前的形式看来,与凶狠阴险谋划已久的兄弟相比,路易斯殿下的实力非常薄弱。在朝中,达伦第尔王子已经几乎控制了所有的政务和军务,许多支持路易斯殿下的老臣纷纷被替换。那些忠诚于殿下的军队被遣往通向圣狐高地的防线,而原本统领军队的卡莱尔将军和里贝拉伯爵也从军队中被剥离了出去。甚至于就在这里德城中,达伦第尔王子的亲信姆拉克将军也一手把持着两万守军的指挥权,争端一旦兴起,面对亲生弟弟的发难,殿下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要姆拉克将军带领数百人冲入总督府,殿下就只能束手就擒。

  “这是迪安索斯告诉我的……”说起这个旧日的朋友,殿下没有任何抱怨的意思,反而带着感激的神色。

  “他告诉我,他已经与达伦第尔达成了协议。在三个月之内,他将独立承当起对抗古德里安陛下攻击的责任。如果陛下停止攻打克里特,转而攻打温斯顿占领区,他则有义务主动攻击新德兰麦亚王国,拖住陛下的兵力,为达伦第尔争取夺权的时间。三个月之后,无论父王是否去世,达伦第尔都将全面出击,与克里特共同攻打新德兰麦亚王国。为感谢他对达伦第尔争夺王位的支持,温斯顿将将把晨曦河以南的远德兰麦亚领土割让给克里特。”说到这里,殿下不自然地看了看我。作为一个德兰麦亚军官,这原本是一定要对我保密的内容吧。

  “他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些?他不是……明明与达伦第尔王子结盟了吗?”对于迪安索斯王子的行动,我实在无法理解。

  “我毕竟是他的朋友啊……”路易斯殿下温柔地微笑说道,“……他想要在父王去世之后偷偷安排我离开,用这种方法保住我的性命。当然……”殿下苦涩地摇了摇头,“……他也是害怕达伦第尔不忍心杀死我。他认为强大的邻国如果有一个像我这样的统帅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当说到“像我这样的统帅”时,殿下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说不清是骄傲还是自嘲。

  “如果他真的是您的朋友,打算帮助您,就应该支持您与您的弟弟争夺王位!”我对迪安索斯王子表达友谊的方式十分不解。

  “他知道我不会那样做的……”殿下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说除了克劳福之外还有什么人那么了解我,那就是他了。而且,现在他根本没有能力支持我。光是抵御古德里安陛下的大军,就足够让他用全部的力量去对抗了,如果要支持我,他还有可能遭到达伦第尔的攻打。他不可能同时应对两场的战争。”

  “所以……”殿下竭力劝告我说,“……就算是在激战中的边境线上,也没有在我的身边危险,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丧命的危险,您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就算是为了玛利安,您也应该离开。”

  “那您呢,殿下?您想怎么办?”我急切地问道。

  “我?”殿下低下了他的头,“还能怎么办呢……或许我还不至于会死吧,无论如何,我总是达伦第尔的哥哥呢……”他的语气非常虚弱,听起来没有任何说服力。我一点也不觉得想尽各种卑劣手段去对付殿下的温斯顿二王子会突发善心放过自己的兄长。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路易斯殿下都已经陷入绝境了。恐怕只有奇迹出现才能够挽救他的颓势,而且,即便奇迹真的出现了,以殿下慈爱仁厚的性格和他对家庭和王国的忠诚,恐怕也是不会同意的。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懦弱啊……

  看着殿下俊美忧郁的面容,我觉得一种疯狂的慷慨在我的血管中流淌着。不是他崇高的品质让我希望去追随,而是他善良脆弱的心让人不忍伤害。我觉得我想要保护这个人,并不是我想要保护一位王者,保护一个伟大的将领,而是想去保护一个无辜无助让人怜惜的青年。

  “殿下,在确定您的安全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我平静而坚定地说道。

  第二十一卷盟友第一百八十一章重逢之刻

  “玛利安,你怎么在这里?”一个仆人告诉我,玛利安找我有些要紧事,正在总督府门口等着。我穿过回廊,远远看见满面焦急地面包房姑娘正向里张望着。看见我,她用力地挥动手臂。我一溜小跑到她身边,有些疑惑地问:“这时候找我,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的,杰夫……”玛利安拉着我的手就向后走,边走边说,“今天一早,爸爸妈妈出城进货了。他们刚走没多久,几个男人就走进面包房,说是想要见你,让我来找你……”她的小手冰凉,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也不告诉我,只说是你老朋友,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我对他们说,这个时候来找你不好,殿下可能需要你,可是他们坚持要立刻见到你……他们还……还……”

  “怎么,他们对你怎么样了?”看见玛利安惊慌的样子,好像是受到了惊吓,这让我不由心头火起。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来找我,但是倘若他们伤害了我钟爱的姑娘,我就绝不放过他们。

  “不是,杰夫,他们始终对我很客气,没有对我怎么样。他们还给了我这个……”说着,玛利安摊开了始终紧握着的左手手掌。一个镶嵌着淡紫色玛瑙的头花平躺在她的手心。稀有的秘银被雕琢成浪花的模样,层层叠起在月亮形状的玛瑙下,构成了一幅月下海湾的精美图案。尽管我对珠宝没有什么专业的鉴赏能力,但是我仍然看得出,这个小小的装饰品无论是材质还是手工,都无疑是上上之选。

  “他们把这个送给我,说是朋友的馈赠。我吓坏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珍贵的头花,就算是城里的贵族夫人也没有这样的东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很害怕,觉得这事不寻常,就把他们带到了客厅,然后赶忙来找你了。”如果是一个虚荣的女人,在得到这样的礼物之后只怕会欢喜得合不拢嘴了,可是她却说她害怕,害怕这份珍贵得过了头的馈赠,这也恰恰是这个姑娘聪明的一面。

  带着疑惑,我们赶到了面包房的门口。玛利安推开房门,领着我穿过面包房走进客厅。站在客厅门口,她轻呼了一声:“先生们?”然后就愣住了。越过她的肩头,我看见客厅中并没有多少客人。

  “在这里,小姐。”忽然,客厅中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黑暗的角落中露出一个高挑瘦弱的身影。房间中的光线并不是很好,这个客人的面容我看不太真切,可是我看见了一团黑色——那是客人的发色。那是一道闪电般亮丽的色彩,它几乎比暗淡无光的阴影都要黑,却又似乎并太阳还要明亮夺目,在昏暗的客厅中熠熠生辉。

  “我的朋友们还有些要紧事要办……咳咳……所以暂时离开了。”他静静地解释着,话语中夹杂着少许咳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我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是个熟悉的声音。这半年多来,这个声音不时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让我的心情与幸福和骄傲为伴。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着当我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时,会是怎样的情景。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我却不敢相信。我害怕这又是个突如其来让我抓不住摸不着的梦境,若我一开口回应它,这个美梦就会醒来。

  那个身影觉察到了我的存在,他略略抬高了声调,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杰夫,是你么?你来了?”

  我来了,我就在这里。巨大的喜悦冲击着我的新房,让我快活得几乎要高叫起来。

  “是……是我。”我听见了自己扭曲的声音,“我来了。”

  我轻轻推开玛利安,慢慢走到那个身影前,紧紧地攥住他的胳膊。他的双手也搭上了我的肩膀,用力地拍打着,似乎也在证实着我的存在。一些微小的刺痛感随着他的拍打刺激着我的感官,让我感到分外的真实。如果这真的是个梦境的话,只怕我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弗……”我刚一开口,忽然猛醒,转身对玛利安说道:“玛利安,不必担心,这是我以前当兵时的朋友,我们好久都没有见面了。你能不能让我单独和他说两句话?”

  对于我前所未有的慎重严肃玛利安可能感到有些奇怪,但她还是体贴地点了点头:

  “面包店还要有人照应呐。”她乖巧地回答,“我这就到前面去。如果有人来了我会让你们知道的。你们慢慢聊吧,我的父母要等到傍晚才能回来呢。”

  我感激地看了玛利安一眼,在她离去后缓缓关上房门。然后才重新走到那个人的跟前,拼命压抑着我冲动的情感,小声唤道:“弗莱德,你……你怎么回在这里?”

  没错,现在正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弗莱德·古德里安,我多年的挚友、黑发的年轻王者、我愿将我毕生的忠诚和敬仰奉献给他的那个人。

  自从商人宾克得到我仍生存的消息之后,我料想过朋友们会设法与我取得联系,但我原以为那只是一封信件,或是最多不过一个信史而已。让我绝想不到的是,年轻的国王会冒天大的风险亲自深入到温斯顿占领区腹地,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此时此刻,他应该正亲临南线战场,率领大军与克里特人战斗才对。

  “你不该来这里,这里太危险了!”我小声责怪着他,手里却在做着相反的事情。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谁也不愿想将对方放开。

  “危险?”弗莱德眼圈红红的,动情地对我说:“不,一点也不!对于我来说,这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在你——杰夫里茨·基德——的身边。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朋友的怀抱中更安全的了!我还记得你当初是怎样挡在我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抵挡致命的刀剑。如果说在这里还不安全的话,我真不知道哪里还有更安全的地方!”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拳捶在了我的鼻子上,在我的鼻腔里留下一阵强烈的酸楚。我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激动地收缩着,心底涌起一阵既骄傲又惭愧的感情。泪水如同喜悦的春雨般跃出眼眶,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觉得这是我毕生接受过的最大的赞誉了,这并非是来自一位国王的褒扬,而是一个友人对我发自内心的信任。

  “而且……”弗莱德忽然紧抓住我的衣领,恨恨地接着说道:“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亲口告诉你,你是个混蛋,是个大混蛋!”

  “是谁让你这么干的!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做……”

  他抓着我衣领的手渐渐松弛了下来,整个人几乎扑到了我的肩膀上,软弱的啜泣声从他的鼻腔里传出来。此刻,他已不再是那个庄重勇敢的国君,而像个孤独自责的孩子。

  “……你怎么能这么干,是谁命令你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永远失去了你。汤米是这样、卡尔森是这样、雷利也是这样,你们以为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你们以为只有你们才有权利为朋友牺牲吗?……我宁愿死也不愿这样活着,你这个混蛋,你希望我怎么样,如果你真的……真的……你知道这些日子纠缠在我心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那是比死还要痛苦的懊悔,你这个混蛋啊……”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两条清晰的水线沿着我的肩头流入了我的脊背。我从弗莱德的拥抱中感受到了他心跳的热度。一道澎湃的急流从我的胸间窜上咽喉,让我的心因激动而炽热。

  “不用担心,我还活着。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轻拍着弗莱德的肩膀,轻声地安慰他,一边说一边擦拭着自己的眼泪……

  就在我们为这次珍贵的重逢又哭又笑的时候,忽然间,弗莱德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很厉害,几乎要把自己的喉管掏了出来。他的脸因为窒息而浮起一层深重的红晕,泛出一道病态的红润光泽,看上去很让人担心。

  我忙倒了一杯温水送到他手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一直过了好半天才止住他的咳嗽。

  “你这是怎么了?”我手忙脚乱地忙碌着,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大概是刚才太激动了。”弗莱德抱歉地看着泼洒在我身上的水渍,尴尬地笑笑说:“有时候是会这样的。米莉娅说,可能是那次受伤后并发的高烧烧坏了我的气管。这很讨厌,可是没什么问题。”

  “你得照顾好你自己……”我担忧地看着朋友的惨白的面孔,“……你看上去可比以前瘦多了。”

  弗莱德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杰夫,不要老是和米莉娅说一样的话。我好极了,尤其是在见到你之后。这半年来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让我感觉更棒的了。说起这个……”他友善地指了指门外,开起了我的玩笑:“你看上去可是比以前胖了不少哦,这应该是桑塔小姐的功劳吧。”

  我的脸上立刻发起烧来,扭捏地低下头去。

  看见我害羞的样子,弗莱德轻快地笑了起来。他扬着手,按耐不住快活的心情低声对我说:“你尽快收拾一下行李,然后到宾克先生的商店里来,我们马上离开这里。罗迪克他们见到你一定会高兴得发狂,原本他们都嚷着要来见你,尤其是普瓦洛。在你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一直是他在做后勤调度工作。说实话,他干得糟透了,如果不是休恩有时在收集情报的间隙帮帮他,我们一定已经变得一团糟了。出发前,普瓦洛还一再地叮嘱我一定要把你早点带回去,好救他脱离苦海呢……”弗莱德自顾自地说着,已经将心情放飞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土地上,憧憬着与朋友们重逢的美好时光,全没发现正站在他身边的我一脸犹豫的神色。

  “弗莱德,先等等。我……我可能暂时不能跟你离开……”我艰涩地说道。

  “为什么?”弗莱德吃了一惊,微微一愣神,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调侃地笑道:“是为了桑塔小姐吧?不要紧,宾克先生会安置好她和她的家人,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能再见面。你们现在还不至于一天不见就会死掉吧。”他善意地讽刺着我,发出嘿嘿的笑声。在他的喉管间不时发出气流紊乱的尖啸声,让人很为他担心。

  “不是,和她没关系。”我连忙否认道。想起路易斯殿下的处境和我的另一份责任,我觉得非常为难。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我的朋友说起这件事:我对他此生最强劲的敌手产生了几乎与他相当的敬仰,并将尽全力保护他的安全当成了我的义务。

  弗莱德疑惑地看着我,让我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尽管我发誓绝没有背叛我的朋友和我的国家,但我仍然觉得十分愧疚。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更不知道当弗莱德了解这一切之后会如何看待我。

  “我得对你说些事情,弗莱德。”过了好半天,我才艰难地张开了口。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不自信,就连我自己也不敢保证究竟如何决定才是正确的。

  “在此之前,我向你发誓……”我语无伦次却又无比诚恳地说道,“……我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和大家的事情,也绝没有做过一件有违正义的事。希望你能相信我。”

  “你怎么了,杰夫?”对于我的态度,弗莱德觉得很意外。他牵强地笑了起来,试图以此来安慰我,“我从来没有哪怕一刻钟地怀疑你,杰夫,我相信你甚于相信我自己。”

  得到他的保证,我觉得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我仔细想了想,把离开他们之后的事情详细地向弗莱德叙述了一遍,包括与佩克拉上校的偶遇和上校的选择。我着重强调了路易斯殿下的为人和他现在的处境,并没有隐瞒自己对殿下的爱戴。那是一种超越了种族和国家的尊敬。这个既兼任豁达又柔弱善良的年轻王子有足够的理由让人敬爱、让人追随,正如我身边的友人一样。我觉得,若是现在就要我舍弃其中的一个而去追随另一个,那会是一件让我感到苦恼的事。

  “如果他与你为敌,弗莱德,如果他将刀兵指向我的同胞和战友,我愿第一个站在他身前,毫不迟疑地与他战斗、直至死亡。但是现在,我无法在他面对阴谋陷害的时候背弃他,离他而去。你知道,我……我很苦恼,我不是想要背叛你,只是……只是他……”我混乱地说道,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表达我心中的矛盾。

  直到我停止讲述,才发现我的朋友已经陷入了沉思。弗莱德坐在桌子旁边,皱紧了眉头,习惯性地撑起右手,用两根手指轻敲着自己的额头,看起来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窘迫艰难的模样。我低着头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仿佛像是一个有罪的囚徒,在友情的法庭上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我以为我已经对一切的结果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弗莱德开口对我说话的时候,我还是被吓了一跳。

  “杰夫,你的事情我从宾克先生那里也听说了一些。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同样为路易斯王子的处境担心。不过,现在我们要担心的恐怕是另外一件事情了……”我的朋友苦笑着对我说,“……看来我们都不能急着回去了。我想,我得去见见路易斯王子。”

  “你发疯了!”我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刚刚说完这句话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太过响亮,忙压低嗓门说:“你在想什么,弗莱德?”

  弗莱德坚定地摇摇头:“我们不能让温斯顿与克里特重新结成同盟,别看我们刚刚打了两场胜仗,可是新生的德兰麦亚依旧十分脆弱。圣狐高地的农耕和贸易刚刚起步,即便是针对一方的战争已经是在勉力维系。我们经受不住来自两线的全面战斗。”

  “我们得破坏他们的同盟,杰夫,或许这很危险,但我必须要试一试。幸亏你及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要不当温斯顿大军全线进攻时,我们恐怕就只有面临覆灭的结局了。”

  “你打算怎么办?”我担心地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弗莱德低着头沉思着,“这一切都得等到见过路易斯王子再说。如果他真的是如你所说的那样的人,杰夫,我们或许可以帮助他夺取王位,起码可以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如果他不是你所说的那样的人……”弗莱德想了想,而后向我露出了一个敞亮的笑容,“怎么会呢,如果是那样,他是绝不会赢得你的尊敬和信任的。”

  “我不允许你这样做,弗莱德,这很危险。就算是有这个必要,也应当由更合适的人选来做这件事。而且,就算路易斯王子不会把你怎么样,达伦第尔的密探也会发现你的。”我竭力反对着这个疯狂的念头。

  “不要再说了,杰夫。”弗莱德否定了我的言语。他的声音很温和,可他目光中流露出的坚决却是难以动摇的。

  “这场战争已经打了太久了,无论是士兵还是人民都已经很疲惫了。现在或许正是这样的一个机会,可以让我们一起把这些恼人的战乱全部结束掉。我想,这值得我们去冒一冒风险……”

  第二十一卷盟友第一百八十二章初会,双星之辩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一如往日。温斯顿帝国王太子、德兰麦亚占领区总督路易斯殿下刚刚用完了他的早餐,缓步走向他的书房。按照常例,他总是要在这里呆上整整一个上午,用以处理日常的政务,接见求见的宾客,或是阅读些从各地传来的消息等等。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的工作清闲了许多:一些重要政令并没有获得他的许可就已经得以实施,求见他的客人也很少。尽管距离温斯顿帝国的王都烈鬃城有着千里之遥,可人们却感受到帝国二王子达伦第尔殿下的力量正越来越强烈地左右着里德城的大小事务,而总督大人则越来越像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碎的可怜的花瓶。一些敏感的人们开始有意识地疏远甚至躲避路易斯殿下,转而将社交的主要目标转向达伦第尔殿下的心腹、里德城防卫军总指挥姆拉克将军和他的“朋友”们。

  尽管如此,殿下长久以来养成的工作习惯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在没有任何工作要做的时候,殿下总是在他的书房中阅读一些精彩的冒险小说,或是用弹奏乐器和轻声吟唱来打发时间。有些时候,这个仁厚睿智的青年还会伏在桌子上静静地发呆,不时露出几分微笑或是苦恼的神色,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知道殿下又陷入了某些让人忧虑的回忆之中。

  很快,房门被打开了。殿下走近房中,反身随手掩上房门,正要向他的书桌走去,忽然顿住了脚步。

  一个修长的人影正坐在本属于殿下的椅子上,低着头安静地翻看着一本书籍。清晨的日光从他背后的窗户上映射过来,给书房中留下一个让人微微有些眩晕的漂亮的剪影。看见殿下走进房中,坐着的人影掩上书籍,向殿下轻轻地点头致意说:

  “很抱歉,我没有敲门就进来了,路易斯殿下。”

  面对突然出现在自己书房中的不速之客,路易斯殿下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既没有高声斥责,也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做出任何敌意的举动,而只是稍稍愣了愣神,仔细端详了一下正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年轻访客,而后露出了一个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明亮微笑。

  “不想喝一杯么?”殿下走向酒柜,用一种有些奇怪的声音问道。他的脸色有些发红,仿佛是因为某种激动和特别的喜悦,“我这里有些好年份的泰迪辛诺。”说着,他取出两个精美的珐琅酒杯,倒上了两杯美酒,将一杯送到客人的面前,自己则端着另一杯坐到了书桌对面的椅子上。他的举动轻松随意,就好像弗莱德的到来早就在他预料之中似的。

  弗莱德并没有拒绝殿下的邀请,他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让不擅饮酒的年轻王者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后他有些羞赧地向着殿下笑了笑。

  “这种酒很烈,像您那样小口品尝只会喝到苦味和辣味,大口喝才能品到酒香,而且反而没那么刺激。”殿下温和地解释着。按照他的指点,弗莱德再次尝了尝杯中的酒浆,而后舒展开紧锁的眉头,向殿下报以感激的微笑。

  在这之后,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品味着美酒醇厚的滋味,静默地相互注视。语言在这里似乎成了多余的东西,这两个原本应该是完全陌生的男人似乎只用一个眼神就可以沟通,甚至传递许多就连语言也无法表达的信息。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就连一张纸掉落的声音都会显得嘈杂,可我却仿佛听到了两个声音正在大声交谈。

  我得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奇妙的一次会面。

  这两个或许是当世最杰出的年轻统帅生平第一次见面,可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是相知多年的朋友,没有丝毫的隔阂和陌生感,甚至连对待别人的最后一丝防备都彻底褪去,以彻底的坦荡真诚来面对对方。尽管他们素未谋面,但路易斯殿下的目光让我丝毫也不怀疑他已经认出了弗莱德的身份,而弗莱德也对殿下的反应也丝毫不感到奇怪。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事情,这或许可以归结为一种共鸣,灵魂的共鸣,只有具备同样伟大的灵魂的智者才能感受到这种灵魂的鸣奏,那是一种像我这样的人无法想像的美妙声音。

  微妙的默契凝聚成沉默的空气,酒香四溢,沁人心脾。

  “我很好奇……”将杯中的美酒喝完之后,弗莱德轻轻放下酒杯,首先打破了沉默:“……殿下,您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是基德先生告诉我的。”路易斯王子的回答让我和弗莱德同时一愣,看见我们困惑的表情,殿下微笑着稍稍停顿了一下之后才继续解释道:

  “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让基德先生在我进入房间之后立刻反锁房门,手握利剑站在门口,堵住我唯一的去路。他是我最称职的侍卫长,能够让他违背军人职责的,只有更坚定的忠诚,而有这个幸运的人并不是很多。本来我也不会那么确定,但我在战场上曾见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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