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_望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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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他这一服软,楚怀婵瞬间怒气全消,心软下来,总算是觉得自个儿确实是胡搅蛮缠了,赶紧凑上去替他松开,但拉不下脸,嗫嚅了半晌,终究也没出言道歉,只好别扭地离他远了些,一声不吭地朝外躺着,静静看着漏壶里的沙砾窸窸窣窣地落下,感受着时光一点点地消逝。

  如今脱离了桎梏,孟璟却也没起身,她同自个儿生着闷气,半天都不肯动一下,他便也安安静静地躺着,默默践行着说要好好陪陪她的诺言。

  到晌午时,楚怀婵忽地轻轻抽了下鼻子,将被子兜头一罩,声音从被子里瓮声瓮气地传出来:“对不住啊,我今日气过头了,现在回想起来,连自个儿都不知道之前为何会做出那种事,实在是太过分了,简直不是个东西。”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且将自个儿骂得如此难听。

  她心里头难过得紧,明知他生来高贵,将体面看得再重不过,昨夜肯那般纵容她已是极致了,今日却还非要故意将他的颜面尊严尽数践踏到脚底,甚至用那样的难听话骂他,还因在气头上克制不住自个儿的小性子,连累他在下人面前都遭受了难堪。

  她这样子,和当日在京师时皇帝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同。

  而相同之处更在于,他这样高傲的性子,往日与今时,却都肯为了她而生生忍下这份羞辱,免她永堕深渊之苦,护她平日欢欣之喜。

  而她呢,塞外苦寒,行军在外多有不便,他怕是连一日安稳觉都没睡过,时刻都在盘算着如何才能节省时间好早日回家,她居然还要和他斤斤计较家书这等小事,她忽觉没心没肺的那个人其实是自个儿,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又哭上了。

  说完全不介意那是强装大度,他本来不想出声,但实在是怕了这无比能哭的呆子,怕不赶紧劝住,一会子又要水漫阅微堂,只好应道:“没事。”

  楚怀婵好一阵子没继续说话,他微微阖了眼,昨晚实在是没大睡好,现下她想赖床,他趁机补个觉也好,但没一会子,被子便微微颤动起来,他哽了下,睁眼看过去,她还是缩在里头,但微微露出来的半截点香肩果然正微微耸动,嗡嗡地道:“我其实也不是真生气……我就是担心,半点音信都没有,人说将军定太平,身为将门妇,我该有母亲那样的心胸,可我道行太浅,做不到母亲那样,也不愿像母亲那样……我毕竟也是个女人,怕夫君一去不返,也想,将军能享太平。”

  孟璟盯着她露出来的肩颈微微失了神。

  她语气里满是丧气:“总归是我错了,你要罚我也好,要骂我也罢,我都认了,但能不能……罚完骂完,就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话到最后已有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意味,他还是没应声。

  她也静默了好一瞬,终究是从被窝里钻出来,拿正脸朝向他,手指则轻轻勾住了他小指,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别气了?”

  “气消了?”他反问她。

  她讷讷不敢答,她这会子哪还敢生气,满脑子只想着该怎么让他消气了。

  她眼神躲闪,不大敢看他,颇为好笑,他看了好一会儿,淡淡问:“错哪儿了?”

  他总算给台阶下,她欣喜若狂,赶紧掰着手指数落自己,半点没给自己留情面:“其一,昨日你回城不去接你,但这个真的不是因为我在生气,真是因为怕下雨,害你跌下田也绝不是故意的,是真蹲久了有点晕,这个真的是意外。做得不对的事我都认,但不接受乱往我头上扣帽子。”

  他应了个“嗯”字,示意姑且信了她这说辞。

  她继续道:“其二,不该故意放那玩意儿来祸害你这宝地的,我当时想着你这人挑剔得很,这件小事多半都能将你气得七窍生烟了,你不肯惦记我,我也不能叫你好过,不知怎地就吃了豹子胆,还真做了。”

  嗬,还挺有自知之明。

  他没忍住短促地笑了声。

  听闻他总算笑了,她眼睛亮了下:“方才的事就更是过分了,我都不知道我脸皮是不是比城墙还厚,才能说得出让你不要再生气原谅我的话……”

  她想了想,弱弱道:“要不你还是别带我去了吧,给我点苦头尝尝。你老纵着我,都将我纵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事。我以前同你说话都不敢太过分吧,更别说这么无理取闹了。”

  她说完这话,又没忍住抬眼看他,轻轻眨了下眼。

  孟璟气笑,这是他今日遭的捉弄都是他自个儿惯出来的意思?那岂不是说他自作自受了?

  “孟璟,”她拖长了声音委屈巴巴地唤他,“错了就是错了,该认错便认错,我也没强行不认。但毕竟错事也都做下了,你总不能气我一辈子。”

  她噘嘴:“我是错了,但你到底要怎么才肯原谅我啊?”

  他没忍住笑了声,尔后敛了笑意,板着脸道:“把你这句话重复百遍就行。”

  “啊?”她神色苦恼,迟疑了会儿,乖乖照做,“算了,有错该认,我当时也不知道是真气过头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居然能说出那种难听话,更做了这么过分的事,确实是我错了,我错了……”

  她真老老实实地掰着手指数数,孟璟看得发笑,等她当真又委屈又难堪却还是乖顺地念完了百遍,他将人搂进了怀里,轻声道:“我真没那么小气,否则一早便翻脸了。是你自己说的,你我又不是圣贤,并非不会犯错,肯拉下面子认错已经很好了。知错认错这种事,说起来简单,却没几个人能真正做到。”

  她不吭声,眼里又蓄了水光,她本以为要被狠狠地责罚一顿,到头来,反倒是他在开解她。

  孟璟一见这眼神,委实又不大想搭理她了,但见她消沉得很,又接道:“我既然肯受着,那自然尚在我接受范围之内,无论你这会儿觉得自个儿方才有多过分,在我这儿,却都是我默许了的。”

  她愣了下,听他继续接道:“要说半点不介意那肯定是假话,但我真没怎么生气,不然方才也不会反过来拿你寻开心。”

  这说的是故意要她喂饭的事,现下想来,他当时其实就在给她台阶下了,她却非但不肯领情,还变本加厉起来。

  她艰难地从他怀里抬起头,仔细看了他好一阵子。

  “小姑娘有点小性子再正常不过,偶尔发作也是人之常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还能怪你不成?”

  “呆子,别想了,嗯?”

  “嗯。”她很轻地应了声,又将头埋进他胸前。

  他顺势将下颌靠在了她头顶,微微闭了眼,道:“你生我气也不是不可以,我没那么专横。我方才说过了,我又不是不会做错事,但我有时候是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大可直接告诉我你生气了,又为什么生气,而不必……”

  在他动怒的时候,仅仅因为不想坏他兴致就非顶着坏心情生生捱着,事后却又觉得自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非要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泄愤。

  “听明白了么?”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他这才恢复了他惯常冷冰冰的语气:“你现在能耐了,我再说拧断你脖子你大概也不怕了,但再有下次,叫人扔你进东池喂鱼还真不是什么大事。”

  她脸色“刷”地变白,赶紧道:“不敢了,也绝对不会了。”

  她乖乖再认了次错,敛了一身懒散,起身更好衣亲自下了厨房,替他重新备了一桌佳肴,又鞍前马后地替他盛饭布菜,忙前忙后不得消停,试图将他方才被毁掉的好食欲与兴致尽数补上,中途他亲自替她盛了次饭,她也不肯落座,总归将她这辈子学到的所有谄媚功夫都用上了,活像一个见着大主顾的势利小贩。

  孟璟知她必有所图,她又还真从来不是个什么规矩的大家闺秀,以至于方才她骂他骂得那般难听他都半点不觉诧异,眼下见她这般,更是看得隐隐发笑,但也不揭破,就这么看着她巴巴地献殷勤。

  等到他放筷,她才弱弱道:“我没说我没错,但是……那个,能不能,以后都不要提这事了?”

  她不安地把玩着手指,心虚地道:“以后我若再犯错,可不可以就事论事,不要再翻这次的旧账了?”

  “做错了事便不要人提,楚怀婵,你可够厉害的啊。”

  她登时面色讪讪,踌躇了下,自个儿收拾起了饭桌以赔罪,但情绪还是止不住地失落下去。

  她收拾好碗筷准备出门时,忽听他淡淡道:“允了。”

  她将碗筷往外间丫鬟手里一搁,赶紧噔噔噔地跑回来,在他颊上亲了口,孟璟失笑:“我什么时候同你翻过旧账?”

  她这才总算是开心起来,凑到他跟前问东问西,最后还屁颠屁颠儿地跟着他一并去书房,认真帮他算了下布政司的烂账。

  这事费脑,晚间她又再次亲自下厨,夜里早早生了困意,孟璟耐着性子将她哄睡着了,这才迎着夜雨出了门。

  春雨一日未曾停歇,他踩着满地湿冷去了趟都司衙门,亲取珲台吉首级,到安定门下,于夜雨中捧上黄酒一坛,祭了孟家先祖,也祭了魂归故土的数万英烈。

  他没有试图逼问珲台吉当年真相,毕竟是悍将,就算是敌非友,但总归能赞上一句铁骨铮铮,哪怕陈景元亲至,也必然撬不开此人的嘴。他当日既然决定为求胜而放弃唯一可以探知当年真相的途径,便没有再想过能从此人嘴里得知一个字。

  夜雨寒凉,他立在碑林前,手抚上匕首上的纂刻小字,微微闭眼,仰头感受着夜雨一点点地覆盖住面庞,雨水顺下颌线汇聚成流,一点点地坠入脚下大地。

  他借着微黯的天光,垂眸看了眼腕上的痕迹,那呆子虽然使了全力试图将他锁死,但毕竟力气太小,又完全不懂这种事里的门道,看起来像是过分了,但其实对他没什么伤害,否则他也不会容忍她如此久,后来好歹又知错认错,赶紧替他松开了,但毕竟时间长,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了道印子。

  她这性子,威逼利诱都没什么用,只有让她自觉理亏,才能奏效。

  果然,他退让得很了,她就能立刻乖乖认错,再无半分之前胡搅蛮缠的模样,恢复大多数时刻惯有的温柔体贴,令他今日过得很是舒坦,半点没将此前的事放在心上。

  他想着这呆子最后自觉理亏而殷勤谄媚的怂样,没忍住低笑了声,这才抬脚往回走。

  他从陵园出来,便见着了薛敬仪。

  薛敬仪袍上绣的依旧是海水江崖纹,在微雨之夜,衬出一番别样的沉静来。

  孟璟顿住脚步,停在阶前,淡淡看他一眼,重新抬脚往前走去。

  薛敬仪拦住他:“我有事同你说。”

  “不必了。”他淡淡道,“说话算话,关塞修好,让你回京。右都御史的信函已在途中,后日多半能到。我很少求我这位亲舅舅什么事,他自然会应,薛大人大可先行收拾行头,避免来日回京匆忙。”

  薛敬仪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道:“我只是来给你递个消息,十日前,华盖殿直传,楚阁老亲去奉天门下接出了一道圣谕,广召民间名医入太医院供职。”

  “与我何干?”孟璟淡淡问。

  “明知故问。”薛敬仪理了理袍袖,不疾不徐地道,“十二道铁令连下,今日最后一位钦差也从昌平门出城回京师去了,都未治你一个抗旨之罪。薛某身在都察院,职责在身,不得不提醒孟世子一句,皇上仁厚,世子勿再入歧途才是。”

  “再?”

  薛敬仪淡淡笑了声:“暗会曾缙,滥杀孙俞,清点旧账,私练亲兵……这些都是世子自个儿捅到明面上来的,那暗地里呢,孟世子敢说自个儿此前清清白白吗?我用‘再’字,没用错吧?”

  “薛大人倒也没再上一道奏本置我于死地。”

  “曾经犯错无妨,但再入歧途,神仙难救。”薛敬仪盯他一眼,“双印交还,世子如今闲着,想必又要不大安分了,薛某一日尚未调离宣府任上,便少不得要啰嗦提点世子几句,世子务必考虑好后路。”

  “再入歧途?薛大人,若生父蒙冤,汝可置之不理?”

  “不可。”薛敬仪轻叹了口气,“生养之恩在,永世不得弃。”

  “但孟世子身上系着数条性命,九五之尊今日姑且信你,不代表来日不会被你触到逆鳞。况且……尊夫人如今有楚阁老勉力护着,便是整个西平侯府有难,她也不会有事。但有朝一日,若你当真过分,兴许连楚阁老都会被你连累。孟世子,我虽不知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也知你必然不肯安分,所以来劝上一句,务必三思而后行。”

  “皇上原本走怀柔路线,架空五军都督府之事进展缓慢,如今却因孙俞二人之事,迅速将其他三大都司交由兵部接管,整个后军都督府就只剩一个万全了,但仅靠一个万全,纵世子本事通天,在皇上眼皮底下,也难掀风浪,还请世子务必慎重。”

  孟璟低笑:“薛大人,家中缺侍妾吗?”

  “???我在同你谈正事。”

  一想起那日在医馆,这人模狗样的监察官见着女人堆就抱头鼠窜的模样,孟璟没忍住笑出声:“我说的也是正事,若缺我便让碧宁居送几个过去,好在薛大人回京前,多尽尽地主之谊。”

  薛敬仪:“……”

  和这种狂妄小子实在是没法好生说话了。

  他本想拂袖而去,走出去两步又觉得太没面子,只好以牙还牙,道:“世子急着赶我回京,是因尊夫人……”

  “闭嘴。”孟璟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

  薛敬仪小伎俩得逞,正乐呵着,孟璟已从他身旁走过,走出去两三尺远,声音远远传过来:“薛大人这样的人,合该在京师出类拔萃大放异彩。”

  “小小一方宣府镇,屈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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