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_望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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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还是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跛子。”

  他语气淡淡,好似这些难听的话不是在说他自己似的。

  嗤笑从风中入耳,他这人,皮相不赖,连笑起来都是好听的,可惜这点轻蔑之意,是久居高位者方能有的不屑一顾。

  她学不来,更越不过去。

  她怔愣了下:“嗯?”

  “你刚才亲自给奉过茶的那位说的。”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谨身殿的灯火:“孟都事吃醉酒了?一杯酒就能这么醉人么?”

  孟璟:“……谁拿这事同你开玩笑?”

  楚怀婵摇了摇脑袋,迫自己清醒过来。好半晌,她才终于想明白了皇帝方才那句一会随父亲出宫回府的交代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了半晌,才讷讷地问:“小侯爷,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啊?”

  他原话是——你刚才亲自给奉过茶的那位说的。外臣之女在云台伺候皇帝,不瞎的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这话里带了些寂寥,尾声落下,轻轻带起一点苦笑。

  孟璟怔了下,重新撑开伞,将伞面往她那边移了点。

  确实不大瞧得起,这点儿年纪就想着爬龙床。

  但多年教养使然,让他没法子将这种话直接出口,他斟酌着措辞,还没想好该怎么回,楚怀婵自个儿笑了声:“奉天殿前,我知道你听到了嘛,后来我又出现在云台,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我想做什么。”

  她仰头看了眼突然变高许多的伞面,低低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的,就算没这事,小侯爷应该也看不上我。能高攀上您,楚家祖坟上这会儿大抵正在冒青烟呢。”

  毕竟是镇国公之后啊,传到他这儿,已经整整五代了。百年勋贵名门,纵然她父亲也算是平步青云,如今也算位高权重,但她这点家世,在他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辞。

  孟璟白了她一眼,准确地判断出这丫头说这话自然不是真自卑,而是……另一种嘲讽,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儿得罪她了,让她得了空就要拐着弯讥讽他几句,干脆闭了嘴懒得接话。

  她终于借着聒噪了一路的功夫,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消息。

  仔细想来,对于这事,她除了一开始的错愕之外,她其实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毕竟她不想进宫,但万岁爷提的话,没人敢违逆。虽然她也不知道皇帝为何临时改变了主意,但……她好似也不太关心。

  只是对方是孟璟,花心又浪荡,门楣还比她高上许多,她也不知道她这一步步地,到底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她低下头,寻了颗石子踢着玩儿。

  孟璟斜瞟了她一眼,踢石子这种事,她做起来都无比熟稔,之前奉天殿前端着的淑女做派,怕都是假的。

  再加上之前她在翠微观里和今晚在云台的胆大妄为,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丫头,不是什么好人,日后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准头不好,一下子将石子踢出去老远,忿忿地噘了噘嘴。

  孟璟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声令她没来由地一阵心烦,她伸出手去接夏日雨水。

  孟璟目光无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她指尖沾了些雨水,很快汇聚到掌心。等掌心差不多接满了,她往上一扬,雨幕四散,被风一吹,溅了他一身。

  孟璟:“……”

  她玩着手里那根绶带,甘松的那股子甜氤氲在空中,令他微微有些失神。

  “你叫什么名字?”他随口问起。

  她看他一眼,很认真地道:“楚怀婵。”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随后想起来那晚扶舟说的“蕙质兰心”四字,“嗯”了声,没再说别的。

  她也没再应声,安安静静地送他到午门前,才再次开了口:“小侯爷,我就送到这儿了。”

  她此刻眉眼温顺,映着宫灯,显出一种别样的柔和来。

  他将伞递给她,打算说句客套话,不料他嘴唇刚动了下,她已经沿着来路折返。

  没了他这个累赘,她步子迈得很快,两下拐过左顺门,去大学士堂寻她父亲去了。

  孟璟无言地看了看手上的伞,摇了摇头,缓缓向午门外走。

  东流凑上来,不可置信地道:“居然不是闻小姐送主子出来?”

  扶舟摊开掌心。

  东流摇摇头,扔了两个铜板过去,纳闷儿道:“我还赌闻小姐肯定得黏着主子,这怎么就输了?”

  拿他打赌?还只值两个铜板?

  孟璟冷笑了声。

  扶舟怕惹火烧身,赶紧边将铜板往怀里塞,边出声岔开话题:“主子,这谁啊?看衣服不像是宫里伺候的人啊。”

  “日后的少夫人。”

  东流:“……主子进宫挑媳妇儿了?亏我俩还怕主子露了陷,提心吊胆了一整日。”

  “捡的。”

  扶舟默默翻了个白眼,引他上马车,凑上来给他查看伤势,看见开裂的伤口,随口问了句:“主子还疼么?”

  “你说呢?”

  “我是觉着,可能早就痛得没知觉了。”

  孟璟:“……”

  扶舟一边替他重新处理伤口,一边问:“未来少夫人是哪家的?”

  “你不说名动京师?”

  扶舟先是一愣,随即一拍脑袋:“楚见濡的小女儿啊!”

  难怪那晚让帮衬着点。

  万寿这几日,六部多休沐,独独内阁值房半点不得松懈。楚见濡这个时辰还在内阁大堂忙活,听闻有人来寻他时还以为宫里又有什么话,急匆匆地赶出来,却见楚怀婵自个儿立在院里,身上衣衫已打湿了几分。

  他顿住脚步,楚怀婵冲他笑笑:“爹,皇上召您去云台。”

  云台召对按理不该由她来传话,他犹疑了下,回身去拿了两把伞,递给她一把。

  父女俩沉默着走在雨里,楚怀婵跟在他身后,等到弘政门下,才轻声开口:“爹,之前是我错怪您和母亲了,女儿愚钝,您别生我的气。”

  楚见濡一时之间不知接什么话,说有苦衷吧,自然是有的。可说没有私心吧,自然也不能。现下她先说开这话,他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不知作何反应。

  人心啊,就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间,经百般煎熬,尔后硬如铁。

  “无事,你想明白就好。”

  楚怀婵苦笑了下,没点太透:“皇上召您去,是有别的事。”

  他看了眼她身上湿了些许的衣衫,迟疑了下,想问的话都到嘴边了,又生生咽了回去,沉默了一路。

  到云台后不久,这场雨便演变为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这雨声令她有些烦躁,不自觉地开始走神。万寿前这三四日,到如今,她好似在这短短几日间走过了很多路,独独没有一条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

  孟璟这个人吧,她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她怎么就和这人扯上关系了。

  她一开始还在嘲讽这人没担当,闻覃那般弱势地位,却也还敢和母亲抗衡,一直苦撑着等他。哪怕是在他最潦倒的那几年,她也仍旧守着那点可怜的希冀,一直未曾放弃。

  可他倒好,风流成性,把人家一颗真心糟践得千疮百孔。

  但后来见长公主那般模样,又觉得兴许闻覃不嫁他重觅良人反而是好事,想要将那盏酒倒掉。可没想到,兴许是天意如此,非要让她遭点报应。

  她眉头皱成一团,有些苦恼地想,是不是不该给他喝那杯苦茶啊。

  果然,人还是不能做坏事啊。

  她抬眼去看仲夏疾雨,这雨倾盆而下,却也没冲刷掉空气中那股闷热,更没有浇下去她心头的百感交杂。

  这雨同样顺着飞檐落进了东门楼。

  皇帝命人给楚见濡赐了座,笔墨备齐,他一人……在斟酌这道给他女儿的赐婚诏书的措辞。

  九五之尊在此,灯火掌得都要比别处亮上许多。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停在那一方小书案前。

  楚见濡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胸中墨水消失殆尽,但在皇帝注视下,也不敢作罢,只得尴尬地拿着笔,目光久久地落在诏纸上。

  皇帝目光落在他的字迹上:“字不错,台阁体有几分功夫。”

  “劳皇上夸奖,臣愧不敢当。”楚见濡一头冷汗。

  皇帝嗤笑了声,没理会他这自谦:“阁老掌制诰多年,如今连一道不涉政事的诏书都拟不出来了?”

  楚见濡忙起身,恭谨跪下:“臣实在是不知是否是小女开罪了皇上。这诏令的措辞,臣不知用到何种度啊。”

  好好的闺女,说是要进宫做娘娘,一天不到,竟然要指给一个瘸子,哪怕这瘸子身份尊贵,是百年勋贵之后,日后还能袭爵做个闲散侯爷,但毕竟还是个瘸子,又风流成性,哪位当爹的一时之间心里头都不大过意得去。

  皇帝笑出声,走出去两步,看见阶下的楚怀婵。宫灯辉映下,她也未失分毫颜色。

  他看了好一会,才道:“没开罪。佳人配好词,你自个儿斟酌。”

  “若没开罪,皇上为何……臣实在是不敢下笔,请皇上降罪。”

  皇帝转回御案前坐下,随手摊开一本奏章,恰是楚见濡票拟的,他看了会,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令嫒开罪了朕,朕反倒罚她去给西平侯世子做正妻?”

  “皇上,这……恕臣嘴拙,臣方才欣喜过度口不择言,是小女高攀,能得皇上亲自赐婚,更是荣耀加身,臣代……”

  “行了,别装了。”

  他将票签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些个字到底是不是这么写的时候,才开了口:“朕此举……孟璟这个人,阁老不懂?”

  楚见濡额上的汗忽然停了,西平侯掌后军都督府十余年,手中四大都司,加上直隶和在京的二十二卫,势力最为显赫之时,麾下兵力多达四十余万人,纵在五军都督府中,也是首屈一指。

  最重要的是,后军都督府辖下,皆是拱卫京师的重要关塞。

  孟家如今虽让出了后军都督府,但真正能统兵的人就那么些,旧部不好拔,也拔不了。至于西平侯的余威有没有消除殆尽,则不好说。

  况且,镇国公府世代坐镇宣府,往北隔绝鞑靼铁蹄,往东扼居庸关,往南通紫荆关,为京师背部屏翰。如今宣府城内的五万兵力,甚或万全都司辖下的十万兵力,等同于还是握在西平侯孟洲手里……也不对,到如今,或许是握在孟璟手里了。

  孟璟如今虽因腿伤只挂了一个都事的衔,但毕竟是西平侯世子,又曾随父从军多年,在整个后军都督府声望颇高,说整个万全都司的兵力都握在他手里,兴许不算夸张。

  皇帝觑了楚见濡一眼,叹了声:“毕竟是镇国公后人,世代拱卫京师,战功赫赫,军中威望甚高。若无异心,朕自当重用。若有异心么……”

  那自然得连根铲除,哪能把亲外甥女交代进去?

  况且,万全三卫就驻在宣府城内,他今日说要将这三卫划拨给孟璟,孟璟居然半点没犹豫就给推拒了。

  皇帝这话只说了一半,楚见濡斟酌了会,恭谨道:“皇上器重,可小女愚昧,恐负重托。”

  “令千金聪慧,朕见识过。”皇帝顿了顿,“更何况,朕也没别的意思。孟家五代镇守宣府,阁老也劳苦功高,都当赏。朕来做这个媒,是应当的。”

  皇帝执朱笔,将这张票签批红照准,又将笔搁下,这才看向他,缓缓道:“令公子榜眼出身,文采斐然。老六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了,等送亲回来,擢侍讲,去授诗书讲经筵吧。”

  楚见濡额上的汗终于消了下去。

  “知道这旨该如何拟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臣明白了。”楚见濡叩首,“臣代小女谢万岁爷恩典,恭祝皇上万寿齐天。”

  夜雨飘忽,宫城里的雨水一股脑儿地汇集到云台下。

  方寸之地,藏污纳垢。

  楚怀婵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父亲从东门楼上下来。两人一块出宫,他喋喋不休了整整一个时辰,无非是翻来覆去地说些造化弄人,但日子还得继续过的话。

  这许许多多的叮嘱掩在这场雨下,悄无声息地汇进浑河,了无踪迹。

  这场雨也越下越大,一直持续到了六月十九。

  雨过天晴,楚怀婵终于等到了这道从天而降的旨意。

  接完旨,她仰头看了一眼舆图。

  边塞重镇宣府。

  镇国公第五代后人,西平侯世子孟璟,她的未来夫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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