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_望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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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室内静谧,两盏清茶的芬芳弥漫周遭。

  不到一刻钟,院墙外传来重军行进的声音,尔后便能从这纷乱的杂声中,听到士兵包围这方院落后□□点地的声音。

  孟璟没忍住笑出声:“张钦对殿下,也算是尽心了。”

  院门开启,张钦见着院内警惕的暗卫,将腰间佩刀解下抛扔过去,大步流星地杀进客厅,见到张览无虞,心内总算松了口气,这才拱手对孟璟道礼:“犬子叨扰孟世子诸多时日,也该回家了,还望世子行个方便。”

  孟璟看他一眼,低笑出声:“段阔大人,敢称殿下一声‘犬子’,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张钦哽住,听他接道:“从前军中百步穿杨者你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这么多年了,段大人还是爱使红弓啊。”

  张钦神色讪讪地转头看向张览,张览微微点头,示意孟璟确已知情,他一时无法,只得在对面落了座,悠悠叹了声:“孟世子果然胆大,居然敢把关押之所设在我大营附近,我在城中挨家挨户盘查了诸多时日,哪知人原来就在我眼皮底下。”

  “胆大方有活路,不然如何能在大人麾下的环伺下,暂且得几日安宁。”

  “孟世子倒是好气度,只可惜,您半点不担心老侯爷如今如何?”

  “如何了?”

  张钦默然一瞬,道:“我上书回禀圣上,说世子夫人重病,暂且无法上路,皇上批复的急函今日方到,说知道人在何处便可,等夫人养好疾再行入京即可,只是勿要耽误太久。”

  张览先一步笑出声:“要是皇叔知道你来见的是我,或者说是段阔大人,也不知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肚量。”

  “皇上未必猜不出一二。”孟璟招手示意把人带下去。

  暗卫依旧不客气,将张览双手反剪,大刀压上脖子强行押了下去,张钦气得直拍桌:“孟世子别太过分,以前便罢了,如今既知殿下身份还敢如此,此乃大不敬之罪,杀无赦。”

  “你倒是治我一个大不敬试试看。”

  张钦噎住,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若不兵围我这儿,我还准备好好和你谈谈,你既然如此,也怪不得我无礼了。”他淡淡接道,“老实招吧。不用骗我,家父目前无虞,日后则不好说。你若不老实交代,我便拿你儿子换人了,皇上想必很乐意接受这笔交易。”

  “混账!”张钦咬牙,沉默良久,终于妥协,问道,“想知道什么?”

  “当年的事,知道多少说多少,听高兴了就放人。”

  “……都督到底是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狂妄玩意儿的!”张钦越想越气不过,口不择言起来,“你还真得好好感谢感谢你夫人,要是殿下因你掺和进来而当真出了什么事,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话,孟璟猛地将杯盖斜飞出去,径直打在他拍桌上的手上,这一下灌足了十层力道,他手背瞬间红肿一片,猛地再拍了下桌。

  孟璟在瓷片的碎裂声中淡淡开口:“你再不说,我要叫他过来跪你了。”

  “无知竖子!”

  孟璟坦然受了这声骂,既然先太子还在,那段阔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他原本预计的要多,张览这人现下看起来不大好对付,但眼前人关心则乱,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此刻竟然愤怒到连半分涵养也无,则更对他的心思。

  果然,张钦气归气,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当年我负责守清远门,都督交代说只有他与先帝可下开城门之令,后都督护先帝回城,至清远门下,遇鞑靼大军突袭,左右翼又被半路截断,没能及时增援,战况惨烈,又因被鞑靼截断退路,先帝无法率军退回城内。后来形势紧急,我只得一面命人死守城门以寻合适时机护先帝退回城内,自个儿则率精兵吊索出城卫君,后来的事世子想必都清楚了,鞑靼来势汹汹,我们援军被截断,先帝战败身死沙场,都督为护先帝被珲台吉一刀斩下马,自此长睡不醒。两大主帅不敌,军心大乱,清远门外变成了活生生的修罗场,被屠杀的是我后军都督府辖下的数十万大军。”

  “后来闻援军北上,鞑靼短暂率军退回武定河谷补给,将士们趁机将先帝护送回城,但战场形势混乱,都督所率后卫在此前的混乱之中被迫将其带离了清远门下,“他艰难抿了下唇,“时间紧急,没能及时回城,后来清远门闭,援军北上,鞑靼卷土重来,城外残存将士被弃,生生冻死饿死了不少幸存兄弟,都督也有家难回。”

  孟璟默默听着,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年段阔所率的开平卫损伤不过几百,原来他压根儿未曾开城迎战,可战报上没写这一条。

  他屈指敲在几上,淡淡道:“还有呢?”

  “就这些了。我当年就是个卫指挥使,我能知道的事情,当年同我官阶差不多的应该都知道,只不过我命大活了下来而已,而其他兄弟多半都没了命。”

  孟璟招手召人:“把张览押过来。”

  “……混账东西,你还想听什么?”

  孟璟看着他,并不出言。

  张览被带过来,暗卫的刀鞘毫不留情地抵在他膝盖弯上,迫得他膝盖前倾,若非被控住了双臂,想是一早便跪下了。

  张钦眼见着长刀举起即将挥下,咬牙切齿地叹了声:“你也够狠。”

  孟璟手指往外动了动,张览又如个提线木偶般被人操纵着消失在了门口,张钦还是气不过,恶言相向:“孟璟,你别太过分,忠君乃臣子本分,就算如今江山易主,但你连最起码的体面与尊严都不给殿下,日后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先帝当年可那般器重你。”

  “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他没为自己辩驳,只是淡淡问道。

  张钦怔了许久,终是泄了气,缓缓开口:“援军北上之时,京师里边,楚阁老率先拥今上登极,今上登基后迅速派京卫北上,宣府城内俱是今上的人马。当年之事有没有先帝的手笔我至今也不知道,而我机缘巧合之下发现,殿下竟然还有口微弱的气,可江山已经易主,形势大改,我又猜不透今上的心思,不敢拿殿下冒险。情急之下,我也没有办法……”饱经边塞风霜打磨的大将忽地面露悲恸之色:“毁子面容,杀子献尸。今上开恩,不计我战败之责,特允我假死销军籍,自此解甲归田。”

  “节哀。”

  “后我秘密携殿下西归故土,途经洛阳,偶遇回家探亲的石老先生,得其救治,勉强续命。”他顿了顿,接道,“石老先生说殿下尚有清醒可能,我当日尚且怀疑此事今上有份,为有朝一日兴许能帮殿下打回京师去,自此隐姓埋名,使了伎俩替了当年暴毙的千户张钦,潜进了右军都督府,后又一步步挣军功,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隐姓埋名。”孟璟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再好的易容法子也难不露馅,能让我如何也看不出端倪的,是削骨换皮之术吧?”

  张钦颔首。

  “削骨换皮,每逢阴雨天便会痛入骨髓,非到入土,此痛不消。”孟璟神色黯然,“段大人受苦了。”

  张钦摇头:“天地君亲师,忠君乃臣子本分。况且……殿下这孩子,生性良善,知恩图报,如今也肯纡尊降贵唤我一声父亲,能得此子,毕生之幸。”

  孟璟缄默了许久,终究也没出声。

  张钦言辞切切地恳求他:“世子放殿下一条生路吧,勿让殿下再入纷争。殿下当年身负重伤,足足躺了大半年才清醒过来,一身经脉被废,得石老先生倾尽全力救治,也耗了一年有余才能勉强恢复到和常人一般,年纪轻轻遭此飞来横祸,却能以德报怨,同石老先生习医布诊,从未汲汲于权势。东览故都,也不过是缅怀生身父母罢了,世子勿要多想。”

  “当年殿下可才十二岁啊,那么大点的孩子,遭了这样的苦。”张钦说着说着,忽地老泪纵横,侧过身去抹了把眼泪。

  孟璟依旧沉默,半柱□□夫过去,他才道:“你也觉得陈景元这事蹊跷?”

  张钦摇头:“不敢妄言。”

  “否则你不会这般求我,若非此事蹊跷,皇上便早知道殿下的存在了,不必怕我将殿下带入皇上视野。”

  良久,张钦点头:“确实。陈景元不像受皇命而来。”

  孟璟颔首赞同:“皇上若真要杀我,哪用费这么大力气,挟家父家母,我自然乖乖进京受死。”

  “但他寻到了靖远,且对殿下打起了主意……段大人,当年你假死之事,还有人知情么?”

  张钦怔住:“只有今上。当年形势稳定后,今上亲往宣府收拾残局,我献尸……也是面圣献的。”

  “不可能,必然有人知道,只是当日今上尚在宣府,除不得你,叫你脱了身,后又查探不到你去了哪儿。可去年你打的那一仗,可让不少人重新注意到了你。”孟璟垂下眼帘,看着广袖下的那颗青金石,淡淡道,“你既然守清远门,当年哪些人出塞探过敌情你当清楚,把名单列给我,不管官大官小,但凡在后军都督府排得上号的,一个也别放过。”

  “世子这是怀疑当年之事有内鬼?”这事监军当有记录,但如今听他发问,想来是怀疑记载有误或是被人动了手脚,张钦迟疑了下,试探问,“且和如今指使陈景元前来刺杀世子的人,是同一位?”

  孟璟颔首:“珲台吉亲口承认,他当年遇见过咱们的人。”

  张钦神色凛然,凝神思索了许久,极缓慢地列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到最后写满了三页纸。

  孟璟接过来,执笔将名单上的已故之人一一划掉,到最后,还剩九人。

  他将九人的名字挨个点过,再和当年监军所记载的名单对比了一遍,极轻地笑了下。

  张钦问:“有数了?”

  他不答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既说殿下不汲汲于权势,当年殿下未醒,你如此行事尚可理解,如今……岂非再度假死金蝉脱壳更能护殿下平安?为何还要留在行都司,且战功不断,也不怕早晚有人盯上你么?”

  张钦默然,好一阵子,终是道:“殿下的意思。说是你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我若就此隐遁,此事永无沉冤得雪之日,他还想再为孟家做这最后一件事,以感念侯爷当年忠心护主之情。殿下信你,私底下同我提起你,这么多年了仍称你一声兄长,若方才殿下没同你说实话,逼得你非要用这种法子令我开口,那想必是谨慎起见试探而已,或者单纯和你开个玩笑,你大可不必怀疑他。”

  “但人心复杂,殿下信你,我却不放心卸下兵权去找你,兵权在手,再等你自个儿寻来,就算你如今变了,我也还有退路能护得住殿下。若不是要引你来,去年那一仗,倒根本用不着那么打,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般晚。”

  孟璟淡淡笑了声,的确如此,当初不用俞信衡提醒,他便一早留意到了张钦此人,确实也是因为那一仗的缘故。至于为何要由着俞信衡多嘴,只是想看看此人能不能信,既然不能,又看穿了此事,自然只能除掉,这才有了后来那些事。

  如今想来倒觉出了几分世事难料的意味来,当日他刚能下地,张钦便在靖远打了这么一场仗,可先入京贺寿,后莫名其妙被指了门亲,又忙着清算烂账,一拖再拖,最后再度入京,此事便彻底搁置了下来。

  他接道:“但你来后,我又突然后悔了,总觉得你还是会将殿下推到风口浪尖上去,所以想迅速将你赶走,故设计引你出了城,好将殿下趁机送走,哪知突然来了个陈景元,又惹出了这么多事端。”

  所有一切倒都说得通了,孟璟微微点头,示意到此为止。

  张钦仍道:“事已至此,该交代的我也都交代完了,世子能否答应……”

  “自然。”孟璟点头,叫人将张览带了过来,淡淡道,“明日我便启程进京了,段大人,山高水阔,日后归隐务必要选个好地方才是。咱们就此别过,此生便勿复相见了。”

  尔后,他拱手屈身,对张览再行了个大礼:“此前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

  “殿下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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