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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目标:zero(4)

  东京天空树顶层,旋转餐厅。

  逾六百米的高度,让这栋建筑成为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的世界第一高塔,顶层的观景台足以轻易地俯瞰整个东京。离地450米的高空中,无论多么巍峨宏伟的建筑都会匍匐在观景者脚下,降谷正晃就一直很喜欢这个视角。

  俯瞰的风景令人心胸开阔,而他将这种开阔的视野称之为格局。

  政治家要有格局。

  他可以谈笑风生地与敌人推杯换盏,可以在利益面前拥有灵活多变的底线;这是他从政多年,漫长时间的日积月累而修炼的功底,显然,坐在眼前的毛头小子还没能完全地掌握这一点。

  不过多年的卧底生涯还是锻炼了他,这才让安室透能够不卑不亢,落座在西式长桌的另一侧。

  ——作为邀请的发出者,降谷正晃的抵达比他稍早。电梯开门时他已好整以暇地等候在长桌尽头,伸手比出了一个落座的手势。

  “尝尝这里的菜色如何。”

  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也是两人间唯一的一句交谈。

  说是这里的菜色,其实厨房里都是降谷正晃的厨师,所有的食材由专机空运,至于旋转餐厅里原本的服务人员他们早已再一次熟练地打包滚蛋了。

  训练有素的侍应生一路小跑,餐碟放下的声音甚至不如一根发丝落地。一道又一道菜肴送到眼前,两人吃的是法餐,单是上菜就足足有十多次,每次一道,随吃随撤,才能确保每道菜都处于口感的黄金时段。

  安室透轻轻地放下餐前酒,金黄的香槟在高脚杯里静静荡漾着。

  这样刀光剑影的宴席中,他依然维持住了良好的就餐礼仪,一举一动挑不出丝毫差错。只是降谷正晃不开口,他也不会先说话,气氛便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死寂中。

  开胃酒之后就是前菜,这也是最考验一个厨师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一环。

  洁白的餐盘中,切片的松茸被烤至最为适宜的金黄色,惊人的香气弥散开去。

  为了防止美味被食不知味地浪费掉,降谷正晃拿手帕点点下唇,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

  “古话说,‘香在松茸。’这是刚从山中采下的野松茸,出土不到半个小时。——仔细尝尝?”

  炭烤是松茸最为原始的吃法,木材以松枝为宜,扑鼻的鲜香里会混合炭火味和松香,恍如置身于阳光摇落的野松林。无论法国还是日本,松茸都是一道历史悠久的昂贵食材,眼前的菜肴选用的,便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出土后的菌类被极低温迅速冷藏,三十分钟内摆盘上桌。野生的松茸要经过层层筛选,品相、香气都有极为严格的标准,即使在野生松茸最高的产地,每个月也只有寥寥无几的一两个能通过检验,送上空运的飞机。

  降谷正晃最喜欢介绍的就是这一道菜。

  无论是食材本身,还是出土后处理的工序,它都无疑将昂贵与精致发挥到了极致;对面的人却并没有发出习以为常的惊叹或赞美,甚至连礼节性的敷衍都没有。

  安室透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谢谢,味道相当好,对得起它的价格。”

  “不,”降谷正晃笑起来,“它可不是因为鲜美而有了现在的价格,恰恰相反;正是这个价格,才让它有了如今的味道。你的逻辑本末倒置了。”

  饮食文化的确是伟大的发明,宾主双方都无话可说时,眼前的菜肴就是最好的打开话题的方式。

  一场对话即将自此而始,一声叮当的细微碰撞,安室透放下刀叉。

  降谷正晃开口后,他就没有吃最后的一片松茸。前者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惋惜。

  长桌尽头的两人彼此对坐,降谷正晃双掌相抵,却先是从容不迫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钱是什么?”

  安室透简短而冷淡地答道:“身外之物。”

  “倒也不是不能这么理解。不过,这样概括的话,和钱一样的东西就多了去了。朝霞与晚景,同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降谷正晃说,“钱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是权力的等价代换物。”

  安室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套歪理邪说并没有得到他的认同,降谷正晃却没有尴尬。

  他是政治家,政治家最擅长的就是演说。

  “现在的人类社会,早已脱离了远古时期茹毛饮血的时代。我们不需要亲自耕种,更不需要骑马打猎,只需要工作挣得报酬,钱能让我们在社会中购取一切所需。

  “每天的食物需要购买,睡觉的空间需要购买,甚至入口的每一丝空气和水,都早已不知不觉地支付了相应的价格。钱正在购买着我们生活的一切所需,它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换句话说,每个人在用钱买他们的命。”

  安室透摇了摇头。这几乎是一道小学生都会的辩论题,他语含讽刺:“爱情、幸福、善良。这些你能够用钱买到吗?”

  “离开了这些,难道你就活不下去了吗?”降谷正晃微笑起来。

  安室透被他噎得一哽。

  确实,降谷正晃的举例里,全都是生活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与之相比,自己的反驳就显得虚无缥缈起来。

  小学生会想当然地以为幸福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事,可大人却有着自己的想法。只要与生存无关,这些东西是否重要,只不过是价值观的体现而已。

  “……当我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需求就能向着更上一级进发。我用钱雇佣别人替我做事,满足我的需要;无论是生产一日三餐,还是服务于我、满足我的欲丨望。所以,钱也是权力,驱使他人的权力。”

  “你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降谷正晃摊开手,“可我却说,它能为我带来生死之间的一切。”

  安室透不言。

  他和降谷正晃的三观不同,从根本上就有着无可调和的矛盾。他的逻辑自成体系,安室透永远也无法接受,却也同样无法反驳或说服回去。

  降谷正晃又道:“不过你也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前菜撤去,紧随其后的是主菜,这一道是仿巴黎银塔餐厅制作的“血鸭”,以绞杀的方式让鸭子窒息而死以保存鸭血,随后鸭血被调成酱汁,与鸭肉一同烹饪。

  他夹起一片鸭胸,慢条斯理地咀嚼完毕,随后才不疾地不徐自问自答道:“当我死后,用不完的财富又该留给谁呢?”

  “现在可不流行殉葬的风俗了,我也从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狱。我只是需要将我积攒的权力传承下去,降谷零,你是我选定的继承人。”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安室透脑内响起了一阵高亢的嗡鸣。

  早在降谷正晃罗织罪名、强行带走风见裕也,以此来向他传话时,他就在心中反复叮嘱自己,无论发生什么,要务必保持冷静。

  这条爆炸性的消息,让他的冷静顷刻间土崩瓦解。

  对面的人却还在喋喋不休:“你是不是好奇,我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一点?其实很简单,公安入职时会采集身份信息,要找一份七年前留存的血样并不难。事实上,早在看到你的姓氏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在关注你了。”

  ——降谷是一个十分小众的姓氏,一整个日本仅有30人。

  可就像自己有别于常人的外表一样,安室透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特殊能为他带来什么,何况还是以这么荒唐的理由!

  从最开始就从没有上过心,又何必现在来居高临下地说什么继承?当他因混血的外表被欺负时他在哪,当母亲病逝,幼小的自己仓皇无措时他又在哪,现在他长大了,成年了,碍着他的路了,他反而拿这个身份来说事了?

  在那短暂的一分钟里,安室透内心堪比火山爆发。拼命维持的冷静功亏一篑,心情不可避免地波涛起伏,而那却是从最原始的血缘上,对父亲的角色缺席的愤怒。

  指甲刺进掌心,疼痛的触感让安室透立刻醒神。

  冷静下来的他立刻意识到,无论降谷正晃的说法是否属实,血缘的牵扯都不该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两人立场对立,就连最微末的价值判断也截然不同,他只会是自己的敌人或是路人,从来不存在第三种身份。

  这时的降谷正晃还依然滔滔不绝。“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独自渡过了很多难关,我时常因为你的出色而感到自豪……”

  “无论我怎样,似乎都和你没有关系。”安室透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冷声打断。

  降谷正晃却奇异地微笑起来。

  “你怎么就能确信,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一直缺席在你的成长中呢?”

  “……”

  继血缘关系之后,又一柄大锤让安室透心头发冷。他知道自己正在逐渐落入降谷正晃谈话的节奏,感性上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下去。

  坐在眼前长桌上的人仿佛身处另一个次元,安室透的灵魂飘出来,听到虚空中传来自己的声音。

  他一字一顿,慢慢从嗓眼挤出提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别忘了你的母亲,零,”降谷正晃自然地改变称呼,他甚至有脸含笑着提起那个在病痛中困顿而死的女人。“我尊重她的想法,给她离开的自由,而我没想到她留给你的是这样的基因。”

  “公安向来是个高度排外的机构,它守护国家的安全,自然不允许不轨之徒混入其中。可想要完全了解清楚一个人有多难?从出生开始,一点点调查他是否存在叛国的可能,这样的做法费时费力,成本太过高昂。最简单的方法是选择‘同类’——像你这样的混血儿,从一开始就会被他们拒之门外。”

  “零,”他循循善诱,目光如女巫伸出的魔爪,一点点缠绕在安室透心上。

  “你以为你自己,为什么能成为一名公安警察?”

  沙沙的电流音里,循循善诱的话语声清晰传来。

  漫画不会收录安室透的所有经历,想要得知今晚发生的事,唐沢裕还得另想办法。借助秘书钢笔里的窃听器,远在办公室的他得以静静地旁听全程。

  谈话走到这里,唐沢裕终于无言地一声轻哂。

  降谷零能怎么成为公安?当然是靠自己的实力搏得教官看重的。

  松田阵平的失踪是在四年前,当他反复回溯寻求这个倒霉黑卷毛的死亡原因时,电视上正好播出了降谷正晃出任官房长官的新闻。

  那个时候,他才与朗姆达成合作,狼狈为奸地走到政坛高层。而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相继接受任务,进入组织卧底的时间比之还早了一年,那是五年前发生的事,五年以前,降谷正晃的手还远没有现在那么长。当他获得代号时,波本早已在组织站稳脚跟了。

  什么“培养”、“安排”,就更是无稽之谈。

  现在降谷正晃所说的话,不过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摘桃子。这是上位者惯用的领导话术,打压你的努力、抬高自己的帮助,紧接着,再适当予以施压——

  安室透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公安招募的情景。

  因为在警校的突出表现,他的才能被恰巧路过的公安教官看重。警察学校一处落了灰的偏僻房间里,两人完成了一次关乎国家、人民与未来的谈话,降谷零签下协议,在毕业后放弃身份、亲友与联络,秘密加入公安,为随后的卧底任务学习培训。

  公安的排外一向是出了名的,降谷正晃知道,黑衣组织里的人当然也有所耳闻。

  降谷零混血的身份,反而不会令他们在第一时间联想到卧底潜入,凭借着这种逆向思维,原本招致排挤的外表却成了无往不利的护身符,让他在组织一直以波本的代号留到现在。

  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做出的牺牲数不胜数,现在却要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

  怎么可能呢?

  “那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让他们同意我的申请。”安室透漠然反问,“你明知我是卧底,在未来很可能会触及到你的黑色产业。这样一来,不是在间接给自己树敌吗?”

  短暂的混乱之后,他已经找到了问题切中要害的关键点,降谷零的人生,除了他不会有谁更清楚。

  安室透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是个怎样的人。

  只要把握住这条底线,他就永远不会被降谷正晃的话语迷惑。

  “我说过了,我需要一位继承人。”

  降谷正晃抬手示意,“你就像一块璞玉。不妨拿松茸举例,野生的森林里有那么多的菌类,凭什么只有它能够身价倍增,从腐朽的根系一路被送往你我的餐桌?是因为它经过了无数磋磨。筛选、磨砺和蜕变,无数金钱投入,才让松茸成为如今这副昂贵鲜美的模样;你现在就在经历这样的过程,你就和它一样。”

  “公安警察又有什么意思?”他声线含笑,“国家安全?情报机构?特务间谍?诸如此类的存在层出不穷,你永远也没办法将它们彻底根除。与这些人斡旋博弈,你不过是在碌碌无为中浪费生命而已。送你去组织是我的决定,只有真正经历过黑暗以后,一个人才会快速成长起来,我期望你能够理解我的思维。五年的时间过去了,你现在做的很好。”

  什么鬼话。

  自己的所作所为,难道在他的价值体系里还有可取之处?

  安室透很想反唇相讥,而他最后沉默着没出声。他已经摸透了降谷正晃的说话套路,这也是他演讲时的习惯。

  ——每抛出一个问题,就立刻给予回答。

  以密集的价值输出与信息量不断轰炸,绝不给听众任何思考的余裕。

  果不其然,紧接着降谷正晃就说:“你已经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了。”

  “驱动权力的根本是人,就像你在向朗姆靠拢一样。不是说你不该这么做;事实上,这步棋你下的很对。朗姆老了,而他所追求的东西却仍在萌芽状态。他等不到永生的那一天,手头攥取的权力,最终会慢慢过渡下放,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机会。”

  “一个隐藏在黑暗中、隐秘的,庞大的,暴力的黑暗组织……”降谷正晃由衷地微笑起来,“多好的权力跳板。我们能藉此掌控一切。你就是我的继承者,我的一切也全是你的,你难道不心动吗?”

  在这场谈话中他笑过很多次,煽动的,拉拢的,只有说到权力时,这个野心家脸上的光芒热忱而真实。

  他狂热的情绪是如此具有感染力,即使安室透不为所动,也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然后油然而生一种不寒而栗。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降谷正晃是怎么知道“波本”的动向的?

  用货轮走私军火,这顶多算一种权力寻租,身处高位的人不难办到。

  可知晓组织里的动向——即使他是官房长官,也不意味着他能对组织如此的了如指掌!

  疑惑层层浮现在安室透心头,如沸腾的开水泛起气泡。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他面色不动如山,平静地听着降谷正晃的话锋一转。

  “只不过,你也存在一些疏漏,譬如,和你常常同进同出的另一个卧底。”

  “他就险些连带着泄露了你的身份,好在我处理及时……”降谷正晃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你不是也看到了?吞枪自尽。对于身份暴露的卧底来说,这算是一个非常体面的死法了,看在你的面子上。”

  血缘关系、公安入职,随后是死去的幼驯染。

  降谷正晃抛出的第三个炸弹,终于让安室透结结实实地愣在原地。

  与公安的针对性训练不同,在警视厅无数派往组织卧底的警察里,诸伏景光只是其中之一。他是一个幸运的尝试,他成功了,是因为外表和性格的反差。

  一个常常温和微笑的人陡然间冷酷下来,对比中几乎能凸显出某种残忍的气质。

  hiro就因为这种气质而被前辈看重,接连不断地再三引荐,这位前辈死去后,诸伏景光才因此继承了他的代号——“苏格兰威士忌”。

  这些多年前发生的事,卧底期间与诸伏景光在组织相认,背着莱伊的闲谈中安室透才偶然得知,这时一晃已过了这么多年。

  自己进入组织是在五年前,而hiro也已经死去四年了。

  在这四年前,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安室透在如山的工作前,看朝阳静静从窗外升起。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太多次,以至于他几乎要说服自己去接受诸伏景光的离开了;

  两封神秘的举报信,凭空消失的货轮却又使他重燃希望。

  安室透之所以这么积极地推动卧底排查,是因为他将目标锁定在警视厅、而非公安高层。这些人里,很有可能就会有当年泄露了hiro身份的罪魁祸首。

  现在降谷正晃却告诉他诸伏景光是被他逼死的……他甚至拿这个死因邀功!所有的线索刹那间串联成一条线,他仿佛又回到了刚刚登上那个天台的时候,恚怒、茫然,和仇恨不知该向谁宣泄的愤懑。四年前无能为力的自己睁开眼,重新醒来在安室透身上,心底重燃的巨大怒火,让他拿着叉子的手都微微发起了抖。

  安室透在竭力忍耐着自己的情绪。

  现在上前与对方拼命,这绝对是下策中的下策。不说这个餐厅里到底隐藏着多少保镖,降谷正晃的地位之高,绝不是他一个普通的公安能够撼动的了的。

  自己的愤怒不过如蚍蜉撼树,因此,现在最重要的是虚与委蛇,引诱降谷正晃渐渐放松警惕,再搜集证据,一击必杀。

  “除此之外,还有你的联络人。风见……风见什么来着?”降谷正晃丝毫不知他内心的波涛汹涌,此时此刻,他还在得寸进尺地叙说着。

  “单是他来波洛咖啡厅找你的做法,就足够泄露你身份的了,这样的人必须替换。”

  安室透一刹那冷静下来。

  降谷正晃的意思,是他想动用特权更换自己的联络人。可他又怎么知道这个新来联络人效忠的究竟是谁?如果让降谷正晃的目的得逞,这个替换风见裕也的人,多半会成为一个传声筒,降谷正晃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监视器!

  当务之急是说服他打消这个念头,现在的警视厅不知是敌是友,只有风见裕也是能确定绝对可靠的。

  安室透学着降谷正晃上位者的做派,微微一皱眉:“他还挺好用的,我不想换。”

  反驳、沉默到接受。

  安室透的态度转变被降谷正晃接收到,他如愿地勾起唇角。

  “可我当然要确认你的安全,这是我应尽的义务。”他用那张虚伪的嘴脸深情款款,“如果不想换联络人也可以,还有一种做法,就是加入我们。”

  他说的是“我们”。

  图穷匕见,这个长袖善舞的政治家终于露出了獠牙下的真实面目。安室透冷淡抬眼:“‘你们’。是指?”

  “当然,当然,你也非常熟悉,”降谷正晃大笑起来,“你怎么还能没想到呢?我以为我说的已经够明确了!”

  “我的代号。”他说,“是‘bulleit’。”

  这场法餐到此戛然而止,安室透的那份血鸭几乎分毫未动。到了最后,他脸上的肌肉终于给出了降谷正晃想要的排布:瞳孔收缩,颔关节微张,那是个惊讶到极致诧异的表情。

  “我要想想。”安室透说。

  长桌对面的金发小子似乎被过载的信息量冲昏了头脑,手中的银叉一瞬间当啷落地。他心乱得根本顾不上捡,只一味抬手按着眉心,自言自语地重复一句:“……我要想想。”

  “当然,重要的决定都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的。”

  降谷正晃相当大度地宽容了他的这一回应。等候在暗处的秘书一欠身:“我带您下去。”

  电子屏上的数字落到一楼,继而又回到顶层。送走安室透的秘书回到餐桌边,见落地窗边的降谷正晃微垂着头。

  离地450米的高度,下面的人影早已虚化成了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东西,何况天色沉沉,降谷正晃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只是注视着脚下灯火通明的车流。

  “老板。”秘书会意地疾步上前,为他轻柔地锤着后颈:“这个降谷零……?”

  “你想问是敌是友?”降谷正晃在阖目的间隙里吐出一句。

  因为他闭着眼,秘书便说:“我实在看不懂。”

  送走降谷零以后,降谷正晃脸上的狂热、自信与志得意满陡然间消失殆尽,像所有情绪一刹那沉入了看不到光的深海。

  他是个政治家、演说者,天生要拿情绪去煽动别人,在他脸上的神情早已与内心毫不相干。

  他人生的绝大多数时候在演戏。演狂热、演自信、演笃定,只有身旁只剩秘书一个傻乎乎的蠢人时,他才会显露出一点阴沉的真实姿态,倨傲、骄溢、高高在上,从不拿人当人看。

  降谷正晃随口说:“连一个早已过世的死人都抛不下,这样的人最愚蠢。”

  “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真是可怜,”他微微睁开眼,“……现在,这是我的敌人了。”

  秘书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你能做什么?”降谷正晃嗤笑一声。过了一会,他却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不用担心。”

  “他需要忌惮的东西多的是,不会轻举妄动……这场游戏,我们还可以玩一玩。”

  “组织……权力跳板。”

  “我们能掌控一切。”

  “我的一切也全是你的。”

  “你也存在疏漏。”

  “吞枪自尽,非常体面的死法。”

  “……”

  降谷正晃的话语在耳边缭绕不散,离开时安室透抬眼望向前方,电梯缓缓合拢的门缝里,道貌岸然的政治家端坐在长桌的另一侧,而他还在微笑。

  初涉hiro的死因,降谷正晃透露的信息令他心神俱震。可令他慌乱的远不止这一点,听到代号的一瞬间,安室透的脑内自动浮现出了这个酒名关联的所有资料。

  组织高层,拥有仅次于朗姆的极高地位,而他从不露面,所有命令只会让朗姆代为传达。

  很长一段时间里,安室透甚至以为这个代号是朗姆虚构出来,用于巩固自己地位的存在。现在他全都明白了,之所以从不出现,是因为降谷正晃的日程里还有各种各样的事,访谈、调研、演讲、出席活动、制定政策……他是个忙碌的政治家、野心者,平常有太多需要关心的事,甚至于自己所经营的走私产业链,优先级都比组织要高得多。

  他们所认为的庞大组织,只是降谷正晃野心勃勃想纳入囊中的猎物之一。

  而在得知“bulleit”的真实身份的一瞬间,安室透脑海的第一反应却是:

  这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通过降谷正晃,他能彻底深入到组织内部……

  ……

  安室透回过神。

  直到这时他才悲哀发现,漫长的卧底生涯,的确已经不可磨灭地融入在了自己的骨血里。原有的“降谷零”被打碎重组,无论乐意还是不乐意,黑暗的生活与习惯,都已如烙印般,成为了他思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无论遇到什么,自己的下意识,都会以“获取情报”为第一要义,这才是让安室透感到最心寒的。

  离开东京天空树,安室透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这是个温和的夏夜,热闹的霓虹灯光,将遥远处的天幕照成暧昧的淡粉紫。暖风吹来食物的香气,一家三口正有说有笑地走过身旁。

  他们的家在终点处等待着,可安室透又能回到哪呢?

  降谷零的档案已经被销毁了,这是个不存在的人。

  安室透。这么晚,波洛咖啡厅已经下班,打烊的柜台后的确能浅眠一宿,只是他暂时并不想这么做。

  公寓……自己的公寓里,风见裕也还在焦急地等待着他。

  可安室透不想回去。

  他曾经在窗前度过了那么多无眠的夜晚,所有难捱的日日夜夜,诸伏景光的牺牲成了支持他走下去的最大动力。现在,他终于得知了害死他的罪魁祸首……罪魁祸首之一,甚至自己也可能是间接的帮凶,这样的事实令安室透无法接受。

  他仇恨导致诸伏景光死亡的降谷正晃,甚至恨不得除之以后快;可谁又知道降谷零的存在,是不是也是间接引向诸伏景光自杀的导火索之一呢?

  甚至他还要蛰伏,还要虚与委蛇。

  短时间内安室透拿降谷正晃毫无办法,这是他的国家,他的日本,他要面对的敌人却是地位仅次于内阁总理的官房长官,谁能告诉他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为景光复仇,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童话故事里,坏人总是会遭到报应,可这里不是童话,而是现实,残酷、冰冷、血淋淋的现实。

  繁华热闹的东京街头,降谷零无处可去。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安室透才想起给风见裕也回了一条简讯:【平安。勿念,独处一会。】后面是独特的密码。

  只发一条简讯可能会让风见裕也误以为自己被控制住,这条简讯是别人发送的谎报,加入唯一的联络密码,才表示编辑这条简讯的是降谷零本人,而风见裕也会在接到简讯后的半分钟内将它删除销毁。

  ……他的生活就是这么如履薄冰。

  喧嚣和热闹只会让安室透更加无所适从,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一处没有光的地方。

  耳畔渐渐地静下来,城市的烟火气退到很远,眼前弯弯曲曲的小径,正是通往杯户公园的一处入口。

  深夜的公园里早已没有了正常散步的人,潦倒的流浪汉披衣而眠。而在粉紫的夜幕顶端,高耸的摩天轮无声矗立。

  深夜了,连它也停止运转。所有的彩灯熄灭下去,红白的钢架巍然屹立,被黑夜褪成一个暗色的剪影。

  安室透顺小径朝里走去,城市的熙攘远去了,却有另一种热闹扑面而来,声声蝉鸣如大海涨潮,霎时将安室透淹没在里面。自然界也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繁华,空无一人的吵闹小径上,遥遥地传来一声犬吠。

  没等安室透反应过来,“汪!”一只爪子飞扑上他的裤腿。

  一只热情的小动物,伸出的舌头喘息着喷吐热气,不安分的腿脚还在拼命地向上扒拉。身后的尾巴不停地摇晃着,这是一只流浪狗。

  自己居然只能与流浪狗为伴了吗?

  与路灯相隔太远,他看不清这只小狗的毛色,安室透苦笑着蹲下身。正想顺脊背抚摸一把,一道强光却忽然直照过来!

  老式的手电功率极大,小径顿时被照得一片白昼。

  安室透被迫伸手挡住眼。

  “哈罗!哈罗……咦?”

  小径的另一头,拿着手电的人有极其熟悉的音色。乱窜的狗还在拼命地摇着尾巴,乖乖地蹲在安室透身旁,见状,来者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光源拨到最小档。

  擦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安室透看清了流浪狗的毛色,这是只浑身雪白的柴犬。

  与此同时,追来的人也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唐沢裕讶然道:“这么晚了,ze……安室先生,你怎么也没有回去?”

  他的发梢还挂着草叶,大衣被静电蹭满草屑,唐沢裕忙碌地拍打着,垂下头时,却瞥见小径上蹲着的人,微弱的白光下,那双灰蓝瞳孔里闪烁着的些许茫然眸色。

  在这个夜晚,与安室哈罗一齐蹲下的金发男人,神色似乎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唐沢裕顿了顿,自然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啪的一声,白光陡然熄灭,无光的黑暗漫流而上,他关闭了手电筒的电源。

  深黑的阴影如面具,严严实实地遮盖住所有情绪。因为能掩藏心情,此时此刻的昏暗,反而能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唐沢裕在一旁静静等了一会,温和的声音提议道:

  “要一起走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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