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骨_望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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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骨

  晌午一到,平素公务繁忙到脚不沾地的都指挥使自觉地早早候在了长城塞脚下。

  近一刻钟后,另外三人才姗姗来迟。

  楚怀婵原本拉着令仪说东说西,半点不理会她这个利用公务时间出来偷闲的不正经兄长,净挑些女儿家之间的话题闲扯,惹得楚去尘半句话都插不上,只得拿眼神盯着她以示警告,一见令仪回头,又立马换上一张笑脸。

  这两副面孔惹得楚怀婵心下很是不爽,生出了还要让他继续难堪的心思,故意拣了些不要紧的东拉西扯,这下更是惹得楚去尘恨得牙痒痒。

  小计谋得逞,楚怀婵洋洋自得地冲她哥挤出个欠扁的笑,耀武扬威地挽着令仪往前走,彻底将他一人独自扔下。

  哪知走出去没几步,她一抬头便见到了山脚下那个清瘦的背影,顿时将令仪的手一甩,小跑着上前去,灵活地往他身上一跃,顺带双腿一收,环在了他腰上。

  孟璟失笑,将人搂紧,笑问:“今日怎这般急不可耐?”

  楚怀婵冷哼了声,将他这半调侃半调戏的浑话自动略过,冷声道:“都指挥使大人,咱们可六年没见了。”

  不过两日没见,孟璟失笑,手不安分地顺着她脊柱往下,笑道:“这感觉不是还记得很清楚?”

  楚怀婵恼羞成怒,握拳在他背上捶了两下,可惜力道和挠痒痒似的,倒惹得孟璟朗声笑起来。

  莫名被抛弃的令仪与眼睛受到重创的楚去尘齐齐掩面,遮去了各自目瞪口呆尔后又齐齐变成嫌弃的一张脸。

  那边两人却浑然不觉,楚怀婵腿不安分地上下蹭了蹭,勾得孟璟腰间一阵发痒,孟璟想提醒她别闹,毕竟周遭楼橹上还驻守着上万士兵,每日无休地眺望防守,更别提烽火台上目如鹰隼的兵士随时都在四下探寻敌情,虽然都是在查探北面的情况,但也未必不会无意间留意到他们这边,这会儿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俩,她却忽然叹道:“孟璟,你好像又瘦了诶,怎么回事啊?”

  孟璟在心里骂了句娘,手微微往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她这人更怕痒,顿时不安分起来,恼怒地盯他一眼,眼神里满含警告。

  但她的愤怒在孟璟眼里看来和娇嗔无异,令他颇为受用。他甚至再次重重掐了一把,楚怀婵吃痛,正要发怒,却听他道:“但我觉得,你最近好像胖了点,掐着更有肉了些。”

  楚怀婵这次是彻底动了怒,脚往回一弯,脚面在他臀上扣下重重一击。

  孟璟抿唇,冲她挤出一个不太和善的笑,她赶紧往下蹭,死命挣扎脱离了魔爪,这才在在死于贼手之前逃出生天,往后蹦了一尺远。

  孟璟看笑,懒得和这等只准别人吃亏不许自个儿受调戏的无赖小人计较,冲楚去尘招手示意他别磨磨蹭蹭赶紧的,自个儿已先一步上了长城塞。

  砖楼巍峨,横亘于山脊之上,绵延于山林之中。崇山峻岭掩映中,处处耸立着楼橹和烽火台。

  原本便是令仪一直想来长城塞看看,但其作为军事防御所需,寻常人等哪能随意到访,昨日她随口说漏了嘴,今日楚去尘便不要脸地来求了孟璟,也算是圆她一个心愿。哪知今日一到此地,令仪尚且安安分分地看着,楚怀婵这个作陪的却突然兴致大发,问东问西个不停,孟璟惯常是懒得开口的,只得累楚去尘答个不停,最后惹得他没空陪他的令仪妹妹了,板着脸斥道:“你以前读的史书都被狗吃了?自个儿不知道么,边儿去,别扫兴。”

  楚怀婵刚“诶”了声,想说史书都是一笔带过,很多细节她确实不知道啊。但她还没来得及还嘴,孟璟已冷冷一记眼刀扫了过来,楚去尘顿时拱手讨饶,拽着令仪停顿了一阵子,好离这煞神远些。

  孟璟默默陪着楚怀婵往上走,楼橹毕竟是重地,孟璟没让她们随便看,楚怀婵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驻守士兵都睡在这儿么?”

  楚去尘不肯再开口了,孟璟只好自个儿耐着性子答道:“一楼有石床。”

  “可不是开了瞭望口么,现在这天儿这么冻,还是石床,会冻死人么?”

  “可以烧炭,稍微暖点,但总归也冷就是了。”

  楚怀婵犹豫了下,问:“那你以前也经常待在这儿么?”

  “还好。平素有士兵驻守,遇敌情烽火台会传警情,城中驻军再赶来支援迎战,这儿一般也住不了这么多人。”他斜觑了一侧斜支出去的楼橹一眼,淡淡道,“不过长城太长,鞑靼也不可能无差别攻击,如果集中火力突破某一段的话,战事便会比较吃紧,需要在这里死守一段时日,大家伙随意搭个地铺也得凑合着过。”

  楚怀婵默默咬了下下唇,轻轻上前勾住他小指摇了摇。

  她不出声,他却知道她是心疼了,毕竟在前线,官兵无差别,都是一个苦法。

  他轻轻笑了笑,指了指战壕,说这是架大炮用的,但填弹太慢,若天气不好则更是累赘,不常用。又指了指城墙上的小圆孔,说这是架弩机的,好在有弩机这种威力巨大又操作简单的武器,能勉强抵过鞑靼的强弓,才不至于让这般残兵败将生生送死,借着塞城的掩护,只要来的不是主力,大抵也能抵挡得住鞑靼的大部分进攻了。但若是来进犯的军队稍微精锐一些,守军又太差劲比如周懋青之流,鞑靼多半就能突破长城而入,威胁南面城池甚或京师,这时就需要近身作战,和令人闻风丧胆的鞑靼骑兵直面迎上,以血肉之躯阻挡其踏破城门南下祸国。

  他声音不大,淡淡说着,仿佛只是在将一件尘封已久的史实娓娓道来,而他自个儿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残酷战役似的。

  楚怀婵犹豫了下,握住他手,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往前走了一段。好在令仪说不好太过影响防守,来看过一段便算是个意思,众人便又拾级而下,慢悠悠地沿着来路返回。

  孟璟摸了摸楚怀婵脑袋,将人揽进怀里,他身量高,几乎是将人夹进了胳肢窝,就这么带着她一步步地往下走。

  后边那两人不知在絮絮叨叨个什么,总归在这万籁俱寂的天地间,莫名添了些人声与生气。

  他忽然侧头,在她眼尾吻了一下。楚怀婵慌慌张张地闭眼,仍是慢了半拍,顿时感觉眼睛被异物蛰了一下,生气将人往外一推,然而莽夫毕竟是莽夫,哪里是她能折腾得动的,孟璟手往下,搂住她腰,瞬间将她带离了地面。雪地湿滑,楚怀婵吓得整个人缩作一团,却又忍不住拿手去打他以示抗议。

  孟璟笑出声来:“怕了?”

  楚怀婵盯他一眼,本下意识地想反驳,但犹豫了下,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

  “求我啊。”

  楚怀婵动怒,噘嘴瞪他,他还是不罢休,她怒气总算是冲到顶点,猛地低头往他肩上咬去。孟璟被这狗嘴吓得差点将人直接扔出去,好在反应及时不至于后悔终生,只好赶紧将人放回去,顺带往外推了点,这点突然多出来的距离便导致楚怀婵这一口,不偏不倚地咬在了他的颧骨上。

  孟璟吃疼,两下将人赶到一边儿去。

  楚怀婵看他一眼,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镇朔将军,你脸上有牙印,调兵作战的时候可怎么办呢?怕是会贻笑大方。”

  “过来。”孟璟冲她勾了勾手指,语气不大友善。

  她迟疑了下,往前走了一步,又后退回去两步,试探问:“你真生气了?”

  见他不答,她又弱弱补道:“我真没怎么用力,今晚回来么?你要是回来的话,那我给你敷敷,明日保证全消了。”

  孟璟冷笑了声,她只好凑上去拽了拽他衣袖,轻轻摇了摇,低声叹气:“别小气了……你这越来越小气,往后还有几十年呢,我这日子可怎么过才好?”

  孟璟克制了好半晌,终于快要将怒火压下去,眼下却莫名被这话激怒,猛地在她臀上一拍,见人突然飞了出去,差点栽进雪地里,又飞快地把人捞了回来,重新夹回胳肢窝下,强行带着她往前走,只是这次走得快了几分,令她无暇再分心使坏。

  楚怀婵不满归不满,但毕竟是她先动的嘴,虽也被人揩了把油,但一时之间也无话好说,只好借着身高弱势,伸手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孟璟懒得同她计较,反倒是朗声笑了起来。

  飞雪簌簌,城墙上覆满皑皑白雪,两人并排走过去,留下一大一小两双脚印。

  待下到山脚下,孟璟唤人备马,正准备赶紧送人回去,以便赶去怀安卫那边看看情况,毕竟是要拨过来守清远门的兵,有些事必须要好生交代一下,怠慢不得。哪知他才刚碰到楚怀婵的手,准备送她上马,后边那不正经的出了声,问:“都指挥使,你派女人来守塞?”

  “?你再说一遍?”

  派妇孺守城参战这种事,除非城破之际,池门失火殃及池鱼,否则必然是要被永世耻笑的。楚去尘忽地明白过来这人为何又突然语带怒意了,只好赶紧补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怎么好像突然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孟璟先是下意识地看了身旁这个无比能哭的呆子一眼,见这人正呆头呆脑地四下探看,又去看了眼薛家妹子,人更是都没听到他们在谈些什么,这才疑惑地看向那不正经的,听他接道:“真的有,还是说你手底下这些兵不大听话扣女人了?”

  “你再污蔑他们一个字,我把你脑袋拧下来踢回城。”

  楚去尘屈服于暴力,默默闭嘴,但还是凝神听了一阵子,指了指西南方向,很肯定地道:“绝对有女人在哭。”

  孟璟迟疑了下,自个儿沿着这个方向走过去,边走边想楚家这血脉真是强大,一家子神神叨叨便罢了,还一个狗鼻子,一个猫耳朵。

  楚去尘想跟过来,被他回头盯了一眼,便将支出来的脑袋缩回去了。

  长城塞以北为观测敌情,三里内山林树木被全部砍光,一望平坦大地便知敌军动静。往南则是本朝子民的地盘,边地有战马需要,草木旺盛,孟璟往前走出不远,果真听到了一阵克制过的低低呜咽之声,但隔着一大堆迷障,他并不能看清那边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

  他迟疑了下要不要走近,最后还是怕万一楚去尘一语成谶,毕竟驻守长城塞便是与世隔绝,大部分士兵又都年轻气盛,万一真有不听话的,也不是不可能,从前也不是没出过这种事,虽然结局无一例外都是乱棍打死以儆效尤,但也不知这等风气是否有漏网延续至今的。

  他往前再走了三尺地,伸手拨开眼前堆满了雪的障碍物,总算是看清了这哭声的来源。

  两名妇女一跪一跪坐,并排缩在雪地里,一年轻一年长,看起来像是婆媳或者母女。长城塞脚下,白日青烟容易被误认成是警情,她们脚下的祭奠之物并未引燃,两人静静看着眼前供奉的祭品,欲语泪先流,呜咽之声径直往人心里钻,令人心里莫名泛酸。

  年轻些的那名妇人看起来约莫也就双十年纪,好一阵子后,她总算先一步止住了哭声,劝道:“婆母也别太伤心了,三郎他虽然如今在外头回不了家,但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丢掉的性命啊。今日是三郎的生辰,您说反正从五年前开始,这一日便再没有机会见他回城替他贺生辰,便将这一日当成他的忌日也好,只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可儿媳知道您还是想着他的,不然为何每年今日都要来此地祭奠他呢,今年都已经第四年了啊。”

  “当年宣府三卫被全数派出到长城塞以北,说是什么战术我也不懂,我一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哪能懂这些呢,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他们出塞送死……可我知道我的三儿啊,自此连尸骨都找不到了,想修座衣冠冢祭奠也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还不如到这儿呢,好歹看着长城塞,想着他当年也日夜驻守在这里过,便总觉得他还能看见咱娘俩似的,也有个念想。”

  年轻妇人未出声,她便又道:“你也改嫁吧,既然三儿没能留下个孩子,我也不能让你这刚嫁过来不到一月便没了夫君的人守寡一辈子,这般糟践自己啊。他大哥一早走了,二哥死在战场上,他二嫂听闻消息便早早改嫁了,你能陪我这老婆子这么些年,我很感激你了,我这回去便和你娘家人说说,看看怎么着替你再觅个好人家。”

  年轻妇人忙摇头:“婆母您别这样,我和三郎自幼一起长大,说过要一起慢慢陪着彼此变老,现下这样……是我俩没福气。您是他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亲娘,如今孟家人重新回来主战,原本以为情况会变好些的,不料小孟将军他却变得这般冷血,非要将咱们这些没有男丁的军户销掉军籍,儿媳要是这时候弃了您,您都这把年纪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您也别赶儿媳走了,娘家也未必还要我这么一张凭空多出来要吃饭的嘴,咱们相依为命不是更好么?”

  “好孩子啊,婆母带你回去,咱们做些绣活也行,最不济就算瞎了这双眼,总能养活我们这两张嘴。”老妇将她搂进怀里,眼睛一闭,上了年纪之人的浊泪便这般滚了下来,倏然落入雪地,滋起一点轻微声响,“朝廷的规矩,咱们不敢多说啊。”

  年轻妇人轻轻叹了口气:“虽说是规矩,但咱家仅有的两名男丁都将命丢在了战场上,连尸骨都没能捧回来一具,这世代下来,更不知没了多少人,这怎么……就这般不近人情呢?”

  “别说了啊,别说了。”老妇将她扶起来,两人搀扶着向城内走去,一身缟素溶进白茫茫雪色之中,难辨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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