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若观火
小鱼儿脸色一凝，只见窗口探出头来，那人一头乌发乱挽，额上戴着一条三指宽的杏黄嵌翠宝暖额，因遮住了额头，更显得美目流转，宛如黑宝石闪烁不定。
那人正是曾和小鱼儿携手进龙相地窟的移花宫宫女如月。
不，坐在那乌沉沉的紫檀木桌子边，双手托着腮的女子，其实是名震天下的魔女邀月。
不动手则以，一动手流血漂橹，尸横遍野。天下之大，除了燕南天，无人能阻挡她的疯狂。
她若有病容，眉间微蹙，语气轻柔婉转，略带点埋怨，却又有三分娇嗔，听得人耳朵酥麻，难怪……小鱼儿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恶念，他垂目想了片刻，再抬眼，整个人的神情全变了。
他缓缓说：“大姑姑，刚才被绊住了，所以回来的迟了。请你不要怪我。”
语气从容，行止端方清雅，正是明珠生晕的贵公子花无缺的模样。
“是么？”她语气平常，站起身，给他让出一条道进屋。
小鱼儿提纵一口气，从窗口跃入，长身玉立站在桌子旁。
邀月这妖妇，居然对花无缺动了旁的心思，若是自己抢先得了手，再让她发现真相，让她知道和她……的居然是她最憎恶的，下令让花无缺必须杀死的江小鱼，想必她就再没脸去纠缠花无缺了吧？
江小鱼还踟蹰不定，虽然想象一下邀月痛不欲生的模样就很痛快，但这法子主要是他自己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了。
他还在犹豫，邀月却目色变幻不定地看着他，小鱼儿一咬牙伸出手去摸她的臂膀，却见她轻悄悄后退两步，说：“有人来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门就敲响了。
小鱼儿想起头一回相见时，花无缺来敲门，自己狼狈躲进衣橱的模样，简直恍如隔世。
邀月打开门，门口站着铁心兰，两人隔着邀月纤弱的身体两两相望，铁心兰见花无缺今夜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只觉得有些奇怪，或许是他今夜没穿胜雪的白衣，而是一身泛着深黑湖水光泽的紧身劲装。
“花公子，你去救小鱼儿，他，他怎么样了？”铁心兰焦急地望着花无缺的身后，却没看到小鱼儿的身影。
她顿时六神无主：“他……他是不是……”说着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倒地，邀月仍然侧着头看，并没有出手搀扶的意思。
小鱼儿对铁心兰一直有情，只是初遇时他年纪太小，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容易把动了心的感情简单理解成烦心事儿，漂泊江湖多年，当年铁心兰对他一心一意的温柔，他这才体会到其中的可贵。
可惜，他每每为了自己一点不能言说的自尊心，把铁心兰往花无缺那边推。
他双手扶住铁心兰，说：“你放心吧，他没事。”
铁心兰盈盈欲滴的泪眼望着他，说：“你不会哄骗我吧？花公子？”
邀月突然说：“无缺，你照顾一下铁姑娘吧。”说完，见江小鱼一时呆住，她手指微扬，手势宛如兰花，小鱼儿来不及多想，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铁心兰却有几分局促，说：“花公子，不必了。你回去吧。”
这段日子，她一直跟着邀月和花无缺，早看出这对师徒间不太正常，若是寻常伦理来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师父起了旁的心思，自然是大逆不道，但是大逆不道的人居然是一向温文尔雅的君子花无缺，她内心深处并不忍苛责他。
过去她确曾在二人之间摇摆不定，甚至事到如今，花无缺一旦对自己多几分关心，她总是怦然心动，不能自已。但是，这一切其实也很正常，因为花无缺是这样清冷干净，俊美秀雅的男子，任何女子被他施加一点好意，一颗芳心如乱滩上的浮舟，也是正常的事情啊。
曾经铁心兰深恨自己三心二意，竭力压抑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而让自己的情绪乱上加乱，难以自拔。当她终于艰难尴尬地面对自己的心思，却发现一切都是这样正常，面对这两个本应绝世无双的男子，一个是短暂的意乱情迷，一个却是倾心刻骨的相思。
一日不见他，就甚是思念。见了他，又总把自己气得半死，恨不得狠狠去咬他，食其肉，啖其骨，让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被分开才好。
小鱼儿帮她盖好被子，却见她仍是睁大一双眼不肯睡，无奈地笑了笑说：“睡吧，他真的没事儿，你好好睡一觉，一睁眼就能看到他了。”说完就伸手要去点她的睡穴，让她能好生休息，缓解眼下的青紫。
铁心兰却双手揪着他的袖子，不碰他的身体，一双眼满是哀求。
“求求你，花公子，你一定要救了小鱼儿。我知道这很难，可是他的武功不如你好，我只能求你了。若是他能脱险，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小鱼儿说。”
“若是我去救小鱼儿，要你放弃报复移花宫邀月，你可以做到吗？”小鱼儿突然问。
血海深仇的敌人就在隔壁，可他很清楚，且不说自己和铁心兰的武功加在一起也伤不了她一根指头。哪怕走了狗屎运，真的杀了她，那么自己和铁心兰就惹上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敌人，移花宫和副宫主怜星。天地之大这一生躲到哪里能得一个安宁？
铁心兰咬着嘴唇，沉思很久，终于惨然一笑说：“花公子，其实你问这话，我不放弃又有什么用？她说她这辈子都能等着我去杀她，可是我去杀她，对她来说，就像是对一头大象说，一只小蚂蚁想杀死他。大象会害怕吗，终了一生，小蚂蚁又能如愿吗？是，我会放弃，只要小鱼儿安然无恙。”
小鱼儿终于点头说：“你放心。”他这话说得郑重深沉，小鱼儿一向是飞扬跳脱的，从不曾如此沉重，铁心兰根本没发现他其实不是花无缺，得了花公子一言九鼎的承诺，终于唇边带着笑，沉沉睡去。
关上门扉，小鱼儿靠在墙上眼泪汩汩流下。
他一直在埋怨铁心兰。
哪怕铁心兰为了他能脱险，居然不顾少女的尊严，去阻挡花无缺的攻势。
他心里一直有一根刺，铁心兰跟着花无缺，嘴上说是跟着他，生怕他又来杀自己，其实是因为花无缺太好，她爱上他了吧？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铁心兰跟着花无缺的时候有多煎熬。是不是每每和今夜一样，怯生生地哀求着，恳求这，只为了自己一息留存。
小鱼儿啊小鱼儿，他对自己说，这样好的姑娘，你不能辜负了她。
——
他再次推开隔壁的门，门仍是虚掩着，邀月明明在病中，却没有关上窗，外面又下了雪，些微的星月光辉照在雪片上，仿佛镀银般闪烁。有些雪花飘了进来，落在邀月发间，渐渐融化，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从白瓷茶壶里倒出一股清茶，缓缓注入白瓷茶杯里。
她和白瓷一般无二的雪白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却并没有喝茶的意思。
听到小鱼儿进来，一双眼扫了过来。那眼神清冷辽远，又像是带着淡淡的疲倦。
“大姑姑……”小鱼儿还没想好怎么说，突然被邀月打断。
“不要叫我大姑姑。”
“……”
“我尽管是个傻子，也不代表可以让你随便哄骗。”她抬头看着他，一字字说道。
小鱼儿瞬间意识到，她发现了。
邀月突然把茶杯狠狠掼在地上，雪白的瓷器一时摔得粉碎。
茶水淋漓散开。
她抬头，眼神里有着狠烈骇人的东西熊熊燃烧。
“花无缺为了救你，代替你被关进去了是吗？”
小鱼儿点点头，说：“邀月，你很聪明。”
“不要叫我邀月。”她秀美绝伦的五官扭曲变形，素手提起茶壶，又掼到地上，顿时多了一叠碎片和水痕。
小鱼儿缓缓说：“可你就是移花宫主邀月。”
她落地无声地朝前走，头微微扬起来，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略微显出一点疯狂，就像是移花宫中冬日里全部凋谢的万千重花朵精魂一时全部回魂，浓烈迫人的香气挟着那高高在上的冰冷女子呼啸而至，万千花鬼带着虎啸龙吟扑入她的身体。
随着她急促来回的步子，她满头的乌发打着旋飘散下来，黑漆潋滟垂在膝盖。
“我不想做邀月，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孤零零的活着，仿佛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明玉神功罢了。她活得像个鬼魂，我不想做她。”她急促地说。
“我明明已经做了这么多，我明明已经……为什么……”
她陡然住嘴，像是回忆起自己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是啊，我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
为了装做若无其事，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终于，终于忍无可忍，
努力到奄奄一息，只为了那可望不可及的一颗心。
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却恍惚发现，得非所愿。
她想要的是一颗至死不渝只属于自己的心，而不是一颗拥有旁骛，被拆分成数瓣之一的心。
小鱼儿看到她越走越快，忽然发现她居然没有穿鞋，赤足走在一地的碎瓷片上，随着她来回飘动，地上出现一片片血色的花。
她浑然不知，只是陷入迷乱繁思里。
小鱼儿看得惊心动魄，生怕她把血都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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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正是曾和小鱼儿携手进龙相地窟的移花宫宫女如月。
不，坐在那乌沉沉的紫檀木桌子边，双手托着腮的女子，其实是名震天下的魔女邀月。
不动手则以，一动手流血漂橹，尸横遍野。天下之大，除了燕南天，无人能阻挡她的疯狂。
她若有病容，眉间微蹙，语气轻柔婉转，略带点埋怨，却又有三分娇嗔，听得人耳朵酥麻，难怪……小鱼儿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恶念，他垂目想了片刻，再抬眼，整个人的神情全变了。
他缓缓说：“大姑姑，刚才被绊住了，所以回来的迟了。请你不要怪我。”
语气从容，行止端方清雅，正是明珠生晕的贵公子花无缺的模样。
“是么？”她语气平常，站起身，给他让出一条道进屋。
小鱼儿提纵一口气，从窗口跃入，长身玉立站在桌子旁。
邀月这妖妇，居然对花无缺动了旁的心思，若是自己抢先得了手，再让她发现真相，让她知道和她……的居然是她最憎恶的，下令让花无缺必须杀死的江小鱼，想必她就再没脸去纠缠花无缺了吧？
江小鱼还踟蹰不定，虽然想象一下邀月痛不欲生的模样就很痛快，但这法子主要是他自己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了。
他还在犹豫，邀月却目色变幻不定地看着他，小鱼儿一咬牙伸出手去摸她的臂膀，却见她轻悄悄后退两步，说：“有人来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门就敲响了。
小鱼儿想起头一回相见时，花无缺来敲门，自己狼狈躲进衣橱的模样，简直恍如隔世。
邀月打开门，门口站着铁心兰，两人隔着邀月纤弱的身体两两相望，铁心兰见花无缺今夜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只觉得有些奇怪，或许是他今夜没穿胜雪的白衣，而是一身泛着深黑湖水光泽的紧身劲装。
“花公子，你去救小鱼儿，他，他怎么样了？”铁心兰焦急地望着花无缺的身后，却没看到小鱼儿的身影。
她顿时六神无主：“他……他是不是……”说着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倒地，邀月仍然侧着头看，并没有出手搀扶的意思。
小鱼儿对铁心兰一直有情，只是初遇时他年纪太小，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容易把动了心的感情简单理解成烦心事儿，漂泊江湖多年，当年铁心兰对他一心一意的温柔，他这才体会到其中的可贵。
可惜，他每每为了自己一点不能言说的自尊心，把铁心兰往花无缺那边推。
他双手扶住铁心兰，说：“你放心吧，他没事。”
铁心兰盈盈欲滴的泪眼望着他，说：“你不会哄骗我吧？花公子？”
邀月突然说：“无缺，你照顾一下铁姑娘吧。”说完，见江小鱼一时呆住，她手指微扬，手势宛如兰花，小鱼儿来不及多想，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铁心兰却有几分局促，说：“花公子，不必了。你回去吧。”
这段日子，她一直跟着邀月和花无缺，早看出这对师徒间不太正常，若是寻常伦理来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师父起了旁的心思，自然是大逆不道，但是大逆不道的人居然是一向温文尔雅的君子花无缺，她内心深处并不忍苛责他。
过去她确曾在二人之间摇摆不定，甚至事到如今，花无缺一旦对自己多几分关心，她总是怦然心动，不能自已。但是，这一切其实也很正常，因为花无缺是这样清冷干净，俊美秀雅的男子，任何女子被他施加一点好意，一颗芳心如乱滩上的浮舟，也是正常的事情啊。
曾经铁心兰深恨自己三心二意，竭力压抑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而让自己的情绪乱上加乱，难以自拔。当她终于艰难尴尬地面对自己的心思，却发现一切都是这样正常，面对这两个本应绝世无双的男子，一个是短暂的意乱情迷，一个却是倾心刻骨的相思。
一日不见他，就甚是思念。见了他，又总把自己气得半死，恨不得狠狠去咬他，食其肉，啖其骨，让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被分开才好。
小鱼儿帮她盖好被子，却见她仍是睁大一双眼不肯睡，无奈地笑了笑说：“睡吧，他真的没事儿，你好好睡一觉，一睁眼就能看到他了。”说完就伸手要去点她的睡穴，让她能好生休息，缓解眼下的青紫。
铁心兰却双手揪着他的袖子，不碰他的身体，一双眼满是哀求。
“求求你，花公子，你一定要救了小鱼儿。我知道这很难，可是他的武功不如你好，我只能求你了。若是他能脱险，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小鱼儿说。”
“若是我去救小鱼儿，要你放弃报复移花宫邀月，你可以做到吗？”小鱼儿突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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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心兰咬着嘴唇，沉思很久，终于惨然一笑说：“花公子，其实你问这话，我不放弃又有什么用？她说她这辈子都能等着我去杀她，可是我去杀她，对她来说，就像是对一头大象说，一只小蚂蚁想杀死他。大象会害怕吗，终了一生，小蚂蚁又能如愿吗？是，我会放弃，只要小鱼儿安然无恙。”
小鱼儿终于点头说：“你放心。”他这话说得郑重深沉，小鱼儿一向是飞扬跳脱的，从不曾如此沉重，铁心兰根本没发现他其实不是花无缺，得了花公子一言九鼎的承诺，终于唇边带着笑，沉沉睡去。
关上门扉，小鱼儿靠在墙上眼泪汩汩流下。
他一直在埋怨铁心兰。
哪怕铁心兰为了他能脱险，居然不顾少女的尊严，去阻挡花无缺的攻势。
他心里一直有一根刺，铁心兰跟着花无缺，嘴上说是跟着他，生怕他又来杀自己，其实是因为花无缺太好，她爱上他了吧？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铁心兰跟着花无缺的时候有多煎熬。是不是每每和今夜一样，怯生生地哀求着，恳求这，只为了自己一息留存。
小鱼儿啊小鱼儿，他对自己说，这样好的姑娘，你不能辜负了她。
——
他再次推开隔壁的门，门仍是虚掩着，邀月明明在病中，却没有关上窗，外面又下了雪，些微的星月光辉照在雪片上，仿佛镀银般闪烁。有些雪花飘了进来，落在邀月发间，渐渐融化，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从白瓷茶壶里倒出一股清茶，缓缓注入白瓷茶杯里。
她和白瓷一般无二的雪白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却并没有喝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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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叫我大姑姑。”
“……”
“我尽管是个傻子，也不代表可以让你随便哄骗。”她抬头看着他，一字字说道。
小鱼儿瞬间意识到，她发现了。
邀月突然把茶杯狠狠掼在地上，雪白的瓷器一时摔得粉碎。
茶水淋漓散开。
她抬头，眼神里有着狠烈骇人的东西熊熊燃烧。
“花无缺为了救你，代替你被关进去了是吗？”
小鱼儿点点头，说：“邀月，你很聪明。”
“不要叫我邀月。”她秀美绝伦的五官扭曲变形，素手提起茶壶，又掼到地上，顿时多了一叠碎片和水痕。
小鱼儿缓缓说：“可你就是移花宫主邀月。”
她落地无声地朝前走，头微微扬起来，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略微显出一点疯狂，就像是移花宫中冬日里全部凋谢的万千重花朵精魂一时全部回魂，浓烈迫人的香气挟着那高高在上的冰冷女子呼啸而至，万千花鬼带着虎啸龙吟扑入她的身体。
随着她急促来回的步子，她满头的乌发打着旋飘散下来，黑漆潋滟垂在膝盖。
“我不想做邀月，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孤零零的活着，仿佛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明玉神功罢了。她活得像个鬼魂，我不想做她。”她急促地说。
“我明明已经做了这么多，我明明已经……为什么……”
她陡然住嘴，像是回忆起自己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是啊，我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
为了装做若无其事，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终于，终于忍无可忍，
努力到奄奄一息，只为了那可望不可及的一颗心。
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却恍惚发现，得非所愿。
她想要的是一颗至死不渝只属于自己的心，而不是一颗拥有旁骛，被拆分成数瓣之一的心。
小鱼儿看到她越走越快，忽然发现她居然没有穿鞋，赤足走在一地的碎瓷片上，随着她来回飘动，地上出现一片片血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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